“你又……”铁手叹了半声,转脸盯着追命冒出胡茬的下颌:“咱们还要赶路,不歇怎么能成。”
追命低下头来看,只嘿嘿地暗笑。
这两天他奔波不停,确感疲乏,但单是费力罢了,铁手却不同,上一件案子与人斡旋虞诈的颇辛苦,该当多养养神。
可昨晚应承了,现下又食言,自己既不占理还是莫要驳嘴的好。
铁手一骨碌坐起身,脱下罩在最外的衣衫,出手快不见影地将追命一裹按到肩上。夜深露重,那人就着单衣,早已潮透了,□□在外的肌肤碰到都是凉的。
“我不——冷…”
“知道,”铁手说着只将人又拉近了些:“天色尚早,也不必多,你睡半个时辰再走。”
“欸我有分寸,当真乏了自会说与你,不需睡。”
“……三师弟。”
无怪铁手次次都用这法子,细数下来只剩它尚可见效。
待二人收拾妥当启程时,天边已浮起了橙红。
*
卢长生,是个近十年来在望江名声渐起的大善人,最常有的善举便是扶助孤弱,家宅偌大,收养的少年青年也不少,逢年过节或是天气好时,还爱风风火火带出去游玩。他不但供给这些孩子的吃穿住行,还常请托人帮未婚未嫁的说事,便是有想经商的想念书的,也一应资助。
铁手上回查了这人底细,知他年轻时虽有恶行,现如今却是有口皆碑,又在庐府住了几日,认为全无问题才将孩子寄养在此。
谁知再来竟是为这卢长生或许有的隐恶。
“莫叫他知道我是哪个,才好问琅玕箐榭的事。”
“好,那这葫芦先不要了罢,否则可叫人一眼看破身份。”
“不须你说,我也晓得,”追命嘿笑一声,拆下葫芦递给铁手,扭转脸去颇有点不舍地哀叹?*:“扔远些。;
咔嚓嘎吱咔嚓,铁手的动作已比上次熟练许多。
葫芦弃了,再找间寺庙点香熏了熏好似浸过酒的衣服,他们便往卢长生那里去了。快近卢府门前,追命突然吭咯咳嗽?*,张嘴出来的声音都发哑,这才一抖擞肩膀,威势赫赫晃着摆步走了去;
铁手跟上去前还愣了刹那。
看门的还认识铁手的相貌,知道是极重要的人,一面着急通报,一面将二人迎进了主厅。追命刚在厅里站定,还未及四处打量完,已听见传来阵凌乱的脚步声。
原来是群仆人抬着个软轿,托着饮水痰盂等等零碎,急火着跑过来。
轿上坐的便是卢长生。
饶是铁手之前已说过卢长生样貌不算寻常,要他莫太奇怪,追命乍一见仍旧挪不开眼。
倒不因为丑,主要是那人怎么瞧都像恶棍无赖。
别说,往前数三十年,卢长生还真是此地臭名昭著的地痞流氓。那时他的名字是卢常胜,镇日里做些坑绷拐骗的勾当,有钱就去赌,没钱便白嫖。后来终于招惹上了厉害人物,给从头到脚打了个通透,牙揍掉一半,腿筋斫断了,耳朵没了一只,半边脸还让烟熏火燎得焦黑,右边眼皮黏住了似的睁不开。
要不是当年住在这的卢善人救他,真便没命了。
老卢善人看他有悔过之心,又因着自己无子,正好卢常胜亦是姓卢,索性收作了义子,临终时更将家产托付了,只让他好继续行善,以赎功德。
卢常胜因而成了长生,一是感谢活命之恩,二是求个吉利。
“下人不懂事,怠慢了铁二爷大架,”卢长生左眼转向追命,头也偏过来疑道:“这位好汉却没见过?”
“卢员外,这是叫作‘啸林无影虎’田静飞的,”铁手头也没回,拉着追命推到前面来,笑吟吟又道:“铁某朋友,来路上碰见,正巧也要拜访贵府,在下便请着一道来了,您莫见怪。”
这话原是没和追命商量过的,只是想起他来路上颇有气派的样子,随口胡诌罢了。那人一听名号,心里暗自发笑,脸上却特意装扮出些傲睨一世的神色来。
——啸林无影虎,嘿,怎么不叫沙河多脚龙。
卢长生瞥瞥追命,显是没当回事,客套几句素闻久仰便没了后话。
想他吃够了打架的苦头,而今痛改前非从新活过,看见匪气重的莽撞江湖人,大概心里也是颇不以为然。
“见过卢老爷,”追命竟也只匆匆回了一句,就低下头狠揉起鼻子。
卢长生身上潮湿腥膻的霉味太重,嗅来不爽,追命他鼻子蛮灵,只是冲进来的味道太浓烈时,鼻孔总羽毛扫似的发痒。铁手嗅觉也极好,但没有这爱打喷嚏的毛病,所以他不露痕迹地又将追命拽了回来,还自然而然地拦在了二人之间。
可惜他没料到,卢长生大概最近抱恙在身,口气颇重。
怪不得追命和怕生似的一劲儿低头。
——且慢慢地挪到椅子边坐下了。
于是铁手的视线只得一直紧锁住卢长生那排金晃晃的上牙,看着金光飞闪,多少能消磨点冲入鼻腔那股带着陈腐味道的臭气。卢长生却对自己休戚与共的口气很是习惯,似乎还因为平时能够交谈的人不多,直冲着铁手喋喋不休说了许多才要人奉茶。
话题没甚大趣,听到后来铁手都觉眼前发昏,好不易找有了打断的时机,不想卢长生忽而止住话头,转而深思又颇感慨地看着追命,点头摇头叹个不停,直似才意识到这是个活人。
追命心中奇怪,偏愈发作出百无聊赖的样子,在椅上瘫作一片,简直立时便要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