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已经彻底乱了,没上船的拼命往船上挤,上了船的拼命朝自己的老婆孩子招手,那一瞬间某个惊人而疯狂的念头彻底占据了顾声的大脑,连月来被病情和疲倦压抑下去的恨意转瞬间卷土重来!
没可能的。
没可能的。
妥协是不可能的,忏悔是虚无缥缈的。他被某种关于“人之将死”的轻信所动摇,竟至于忘了一切革命都来自于流血,奢望既得利益者做出让步是绝无可能的道理。
他亲手杀了江知涯得意的长子江续,当着他的面杀了他的发妻宋淑珍,留有余势的弹头几乎要了江知涯本人的命。他的次子江承对他着迷得五迷三道六亲不认,顾声毁了江知涯这一辈子挖空心思取得的一切,凭什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那个纵横一生的老人放过他?
是不是血债血偿现世报是一码事,他顾声能不能在江知涯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是另一回事!
顾声想一报还一报可以,那他自己也别想活!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江知涯能放他这个要了他全家命的人走?痴人说梦!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当年干过的事情,他娶的老婆下的崽,看看他儿子一个个的嘴脸!他能是什么死到临头真心忏悔,“其言也善”的人?
这种人再多活一秒都是遗毒,凭什么活到哪一天突发脑溢血才死?
当初没再给他补一枪,如今想来就是让他再受受这人间的苦和痛,究竟这条命就不该留!
紧接着又是一梭子弹飞来,顾声直觉得自己还没从那瞬间恐怖至极的感受中回过神,牙齿被他咬得咯咯作响,就被人一把按倒,他的腰上好像突然抵上了什么东西,熟悉的触感清凌凌的在他大脑里打过一个激灵。
顾声几乎想也没想就伸手一摸,枪套毫无阻隔地弹开,在江承立刻反应过来去按他的手之前,手臂一肘猛击其下颌,随即翻身卧姿就是一梭六发子弹!
即便顾声久病体虚,手肘那全是骨头的部位往下颌发力一捣都是要命的,江承也不能例外,不过他的近战搏斗经历丰富,当时顺着对方的力道往后仰身一躺——而就着那个姿势,江知涯一行的状况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落在了他的眼里——
那连发的六枚子弹平行移去,其中两枚笔直地钉入了江知涯的额头!
“爹!——”
天地间血色苍茫,黑云压顶,码头上嘈杂的人声好似一刹那绝了迹,耳畔轰然作响却一片空茫,心中一块沉重的巨石骤然落地,砸得人好像当初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了粗糙的地面之上。
顾声爬起来往江知涯那儿挪了几步,那个还活着的警卫挣扎着去摸索掉在一边的枪,顾声深吸了口气,一膝盖跪在他的手上,男子发出凄厉的惨叫。
其实那是顾声也虚软得站不起来了,极端的恐惧与愤怒充斥着他的整个脑海与灵魂,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经过他的大脑,他极力喘息着摸过枪,双手哆嗦得几乎拉不下保险栓。
他没想过再杀人的,不论对方无辜还是不无辜,他在今天早上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自己今后的归途,他和江知涯同样是活不太久的人,某种意义上感同身受,他不愿再缔造杀孽,而那近乎疯狂的念头却在一刹那毁天灭地而来。
他没有放下,他至今如此深重地憎恨,一切的苦难都将变成他手上殷红的鲜血。
今天的人未必是江知涯安排的,他得罪的人太多势力也太大,很多人明里暗里寻找机会报复他,顾声现在的状态和周围的条件也不足以他去推断那个杀手的方位,并用手|枪j-i,ng确打击。
他只是把三人身上的四把枪都搜了出来,直接火力掩护自己撤到船上!
这在战场上是利弊两存、甚至弊大于利的方式,但顾声当时没有办法,对方是狙击手还是混迹人群的流窜人员都无法判断,火力会暴露他的位置,却也能威慑对方,尽可能的减少现场不必要的伤亡。
不知过了多久,弥漫整个码头的声响又一次回到了江承的意识中,下巴错位剧烈的痛疼将神志勉强拉了回笼,身边空空如也,他惊骇起身,环顾四周。
客船鸣笛起航,最后一个挤上轮渡的身影没入人潮,在甲板上朝码头挥手的人中时隐时现。
岸边一双双交握的手随着轮渡起锚离岸分开,涟涟泪点飘洒在空气之中。
江承没有回头,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扑到栏杆边,孤雁盘旋于青空之下,凄厉的悲鸣犹如千万冤魂同一刻发出啸叫,地狱霎那重现人间。
“顾声!——”
第51章 誓言
51.
那是乱世硝烟尽处的美人,留下的每一个画面,皆是京沪繁华迷梦中的惊鸿一瞥。
——《京华戏谱·言生》
1931年9月18日,震惊中外的“九一八”事变爆发,江承联合东北军组织抗日,国难当头,一晃期年,无心分神他事。
1932年年中,江承首次暗中遣人往香港追踪某人行迹,查无此人。
1932年年关,江承首次得到该人消息,对方已通过大不列颠留学生语言测试,赴英进行预科学习。
1933年初,该人正式进入剑桥三一学院就读于数学系本科一年级,并于次年初春获学院奖。
1933年年中,江承第一次得到对方确切所在地位置,战乱平息其间,多次亲笔书信发往该地址。并自该年起,三年书信未断,间或有电报发抵,虽杳无音讯,仍坚持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