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柔不懂医理,但起码的一些表面道理,她还是有所耳闻,恐室内光线过暗,影响罗神医看诊,将将午时一过,便让掌了灯。
只见正房大厅里灯火灿烂,火盆熊熊燃烧,暖气满室。
甄柔和曹劲一左一右高坐基台之上的主位,他们前方一台长案,案上一方香炉,正燃着一柱檀香。
曹劲一面手搁案上把玩杯盏,一面不露声色的将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檀香上。
姜媪和阿玉跪坐在甄柔的身侧,以便随侍听候吩咐或服侍一二。
一眼望去,甄柔主仆三人虽正襟危坐,却都神色紧张,目光直直望着基台下左首方向
----甄姚独坐一榻,罗神医手中握着一红色丝线,隔着一长案一边为甄姚诊脉,一边询问一些饮食起居等生活日常,或隐私如小日子、当初流产、又被下药等详细。
甄姚出嫁后发生的种种,都有阿簪陪她一起经历,阿簪可谓知之甚详,如流产这等难以启齿之言,就由随跪在甄姚身侧的阿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一一作答。
一时间,室内静悄悄地,只有罗神医和阿簪的声音一问一答,间或碳火“噼啪”炸出一个声响。
这样的安静间炸出的声音,让人无端生出一种异样的紧张。
也不知可是大厅里碳火燃烧的太旺,水汽蒸发,甄柔喉头干涩得动了一动,就听阿簪的声音涩然道:“……我家娘子小产后,又被下了绝育的猛药,一直恶露不断……后来回彭城……夫人为娘子延请名医……小日子渐趋正常……不想遭逢----”
一语未了,声音戛然而止。
阿簪死咬下唇,脸上更是惨白一片,有豆大的汗珠从额间鬓发流下,她仿佛拼尽全力隐忍着什么,又似恐惧,又似惶然,还有恨意满眼。
良久,双眼终是趋于平静,只剩一片凄凉地望着甄姚,几欲翕动双唇,几回颤颤巍巍,难置一词。
“……不想又遭逢……遭逢……”再一次鼓足勇气,要将详细告知罗神医,却刚把话转到嘴边,眼睛再是忍不住一红,有了鼻音,眼看便要哭了出来。
只在这时,甄姚的声音蓦地响起,接着阿簪的话补充道:“我被几个士兵侮辱了,当时身上小日子还没走干净,也就是那次之后,恶露又反复起来了,总是干净几天又来了,不能再根治。”
甄姚说这些的时候,没有阿簪的难以自禁,她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用她宛若天籁的声音,好似讲述别人的事一般娓娓道来。
然而,就是这样似水如歌的声音,讲述地却是这样残忍的事实。
甄柔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下去的,她也以为早对甄姚这些遭遇心中有数,可直至今日再听甄姚说起,才知她到底还是不敢深想下去,不敢把事情想的太糟糕,而事实却是甄姚的遭遇远比她以为的还要难以置信。
这简直令人发指!
人性怎么会丧失到这个地步!
甄柔紧咬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丁点声音。
甄姚作为当事人,没有比甄姚更能明白个中的绝望,如今甄姚都没有任何情绪外露,她作为旁观者又有何资格多言?
姜媪和阿玉却不甚了解个中详情,闻言都忍不住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让自己没有失礼于堂前的惊呼出来,却仍是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来。
比起作为底下侍人的姜媪她们,罗神医就少了身份上的束缚,又有道是医者仁心,罗神医另一只未执丝线的手,就“啪----”地一下重重啪在案上,震怒得吹胡子瞪眼睛,直骂道:“畜生!”
罗神医是一位年过六十的老者,虽是白眉长须,却极善保养,端是面孔红润。
他这一道骂声可谓中气十足,却仍觉不过,犹自说道:“老夫行医数十年,其难杂症见多了,也会遇到一些腌臜之事,可近十来年老夫很少在动怒了,毕竟年岁大了,还想再多活几年!可今天真是……”
话说着说着,罗神医已然又动起怒来,不由又看了甄姚一眼。
见甄姚生得眉目如画,娴静温婉,就是眉宇间似愁非愁,虽看上去很有我见犹怜之感,却犹带一分凄苦之色,再一念及刚才所闻之事,心下不免生出几分叹息,怒火倒是为之消下去了。
只听罗神医叹息道:“哎,怎么尽让你遇到这些事了……”
说着余光瞥见高坐基台之上的甄柔,一时更是感叹万千。
本是相差无几的姐妹俩,先后嫁人,先后历经后宅女子少有的境遇,只因一个能够逢凶化吉,一个却未能逃成,终究导致如今地位天差地别。
心里想着,口中也不觉叹道:“当真是造化弄人。”
可不是么?
造化弄人。
坏的,恶的,尽让她遇到了。
好的,都是……
甄姚闭了闭眼睛,让自己停下思绪,然后微微一笑,道:“造化弄人也罢,是我的命也罢,都是过去的事了。”
语声娇柔温软,笑容犹带气血不足的虚弱,说出的话却是潇洒大气,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存在,不觉散发出独有的光芒,让人赞叹,好一个弱质纤纤的女子,又好一个不屈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