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所有种种中最好的是,他时常都能见到列战英。短则三五日,长也不过十来天——列战英有时是为公事,有时就是专程来看他,还有好几次是奉凤王之命给他送些书本笔墨之类的物事。
两人都有空暇时便多聚一会儿,多聊几句,也有几次休沐日难得凑到了一起,便相约着爬爬孤山,游游横塘,轮流做东到酒楼饭庄吃一餐饭。
在列府中时他曾以为那会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光,但现在他觉得,相比起晕晕乎乎飘在云端做梦,他更喜欢如今的脚踏实地。他不去奢望太渺远的东西,也不必担心一脚踩空重重摔下——守着好友兄弟这层身份,就算列战英成亲了,他也一样是自己的大哥,一样能和自己见面不是吗。
除夕这日,沈云亭婉拒了小满他们拉他去列府过年的邀请。义学中除了他和葛磐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没亲没故的仆役和孤身一人羁旅金陵的先生,凑在一起包饺子剪窗花,围炉守岁,新年也算过得有声有色。
过年前后列战英照例是忙的。待到终于抽出闲暇去义学时,和沈云亭已经有前后二十多日没见了。列战英不自觉的抖缰催马——这一年来心底莫名的牵挂早都被他用“朋友兄弟原该彼此关心”这理由解释得妥妥帖帖,所以此刻半点没觉得自己的急迫有什么不对,径直一路小跑到了义学。
义学比平日冷清许多,列战英轻车熟路的绕到后头沈云亭所住院落几乎没遇上人。正要跨进月门,却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沈公子,那绢帕你收到了,你……怎么说?”
列战英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沈云亭的声音接着响起:“承蒙错爱……但沈某无意成家。绢帕……还请收好。”
怎么个情况?
列战英愣在门边——自己这是正好撞见某位大胆的姑娘向云亭示爱了?云亭还拒绝了?无意成家?为何?
他脑中许多问题还没争出个先后,门内那女子已哽着声问出了口:“为何?”
列战英被这一声惊得回神,心中想着这是云亭和这位姑娘的私事,自己该当回避,两脚却像被钉在地上,挪不动分毫。
甚至还像被鬼催着似的,变本加厉地屏息探头看了一眼——
那位女子他认得,是每日给义学送酒的酒坊老板娘。因为沈云亭闲谈时跟他提过,说这位老板娘十分值得敬佩,她与丈夫到金陵开酒坊做生意,未到一年丈夫一病死了。她独自一人支撑酒坊,忙前忙后,豁出脸去与各色人等打交道,竟将酒坊经营得蒸蒸日上。这份胆魄与能耐,等闲男人都赶不上。
列战英很清楚任何世道对寡妇来说都是艰难,听闻后也是好一通唏嘘,竖起拇指赞叹。
不过在今天之前,他都不知这位老板娘原来是个美人。
从他这里一眼看过去,翠竹旁生的枝桠将庭院中的景象分割几份,沈云亭与那女子站在一棵梅树下,红梅吐蕊,暗香浮动,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淡淡阳光从云后透出,照得女子洁白面庞上的泪珠莹然生光。
这一幕直能入诗入画,任谁看了心中都会冒出几个诸如“郎情妾意,佳偶天成”之类的字句,因为不但素手绞着绢帕、显是特意j-i,ng心打扮过的女子容貌美丽,那长身玉立的青年公子也是眉目清俊,气质温文,二人这么面对面一站,一个仰首一个低头,端的是十分般配。
可列战英没看出半点诗情画意,他的视线聚焦在沈云亭既为难又内疚的面容上,心头突突直跳,也不知在紧张什么。
“……你嫌弃我,是个寡妇?”
那边女子的珠泪连成一串直落下来,沈云亭连忙双手乱摇:“不是,当然不是!芸娘,那个、你听我说……”
可惜他实在缺乏应付这等情形的经验,这个那个了半天也没组织出一段顺当合理的词句来安慰解释。那芸娘睁大眼睛听到后头,伤心的神色渐渐被怒意取代,举帕拭了泪,昂首道:“嫌弃便嫌弃,你也不必支支吾吾的。只不过我芸娘虽是寡妇,可从来都行得正坐得直,清清白白,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可叫人嫌弃之处。所以今日才冒昧……”说着她十分干脆地退开一步,对沈云亭敛衽为礼:“就当是我高攀公子了。这就告辞。”
列战英暗暗咋舌,随即想到若不是这等泼辣爽利的脾气,一个孤身女子又如何能做得起这么一爿生意。
沈云亭也被她一席话说得愣神,见她扭身要走才拦住:“芸娘,我真的不是嫌弃你——我自己出身微贱,进了这义学才开始自食其力,比你差得远了,又凭什么来嫌弃你。”
芸娘讶然看他,想要说什么,沈云亭已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你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本事,换了比我好千倍万倍的男子也绝不是高攀。只是……我心中已经有人,只能辜负你的一番美意。”
芸娘将信将疑地看着沈云亭:“你有意中人了?是哪家姑娘?”问完大约觉得自己唐突,脸微微红了,却又不肯服输,低了头嘟囔一句“比我好很多么?”
沈云亭对她微笑:“你这么直率,我也该投桃报李,对你实话实说——他不是姑娘,是个男子。”
芸娘惊愕得杏眼圆睁,沈云亭被她盯得有些赧然,只得垂了视线干笑。
末了芸娘肩膀一垮:“好吧,这就真的没办法了。”说着摆摆手,十分豪爽地道,“多谢你如此坦率,将来你们成亲,喜酒我包了。”
沈云亭神色一滞,笑容多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