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任血色模糊双眼之际,庞涓模模糊糊地想。
穿惯了的铠甲此时如同跗骨之蛆,一丝一缕地将彻骨的寒意送入他的心脏。手腕在隐隐作痛,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朵诡魅的花正沿着他的手臂,以不可想象的速度疯狂生长。
拼却最后一丝气力,庞涓开始毫无章法地撕扯身上的甲胄。
耳边似乎传来谁的叹息。
“涓儿……”
是谁?
谁还会这么唤他?
“涓儿……”声音再起,有点无奈又有点伤感。身体随后落到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庞涓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乖巧地蹭了蹭那人的胳膊,“师父……不必……为我伤……心的。”
感觉到那人微微僵住的动作,庞涓计谋得逞似地低低笑起来,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一边笑一边抬手握住没入胸前的羽箭,决然地拔出。
快到鬼谷都来不及阻止。
庞涓还在笑,笑意却似畅快许多,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惨烈凄艳。
“师父……”他撒娇似地开口。
“我在。”身后的人把他抱得更紧些。
“涓儿想念鬼谷了……”
“嗯。”
“涓儿还想吃梅花酿……”
那人没答话。
“涓儿……想回去……师父,带我……回去……好不好?”话语越来越艰难,好像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重。
身后那人无奈指出,“涓儿,你就要死了。”
庞涓一愣,妖娆的五官旋即皱成一团,“好无情喏……”他抱怨,“让我肖想一下……又不会怎么样……”
“问题是,你需要吗?”鬼谷逼迫自己漠视掉内心深处叫嚣的疼痛。
一手带大的孩子满身是血地躺在自己怀里。
他说他想念鬼谷,想念甜得连鬼谷自己都受不了的梅花酿。
耳边,是那孩子的笑声,他笑道,“师父果然聪明。”
良久,庞涓在他耳边低语。声音细细的,苍白无力,“那一日涓儿昏了头……竟用剑对着……对着师父,师父……怨我罢。”
最后一刻,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他竟提起如此无关紧要的事。
鬼谷静静地看着那个孩子拼力抬起来的手无力地摔落下去,美丽的眼睛半闭着,瞳孔已然涣散。
那句“不怨”,也就生生在喉骨里打了结。
他抬手抚过他的脸,替他合上眼睛。
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鬼谷靠在那棵树旁,怀里抱着已经绝了气的庞涓。
许久,他转过身,一遍遍抚摸树上那一行字,干涩枯黑的树皮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
庞涓死于此树下。
是谁写的?会是……令缃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可是于庞涓而言,其实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想起初见时候,脏兮兮的孩子手中抱着一只白兔,面无表情地杀死那只可爱的动物,然后面无表情地剥皮、卸骨。手上沾满血,他却仿佛不觉。
“你这孩子……”鬼谷记得当时自己苦笑着说,“心倒是狠。”
那个孩子表情冷漠,看都不看他一眼,“它不死,我便要死,仅此而已。”
和谷中那个自己起了名字亲自教导的男孩一般年纪,却仿佛有着天壤之别。
令缃被人呵护着长大,即使最后家破人亡流落到他身边,也实属无奈。而庞涓不同,他被父母遗弃,从小就不知道“爱”是什么样子。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也不懂如何去爱。
因为没有被爱过,所以害怕被遗弃、害怕被背叛。
因为不懂如何去爱,所以他选择的那一条路,最惨烈最错误。
鬼谷觉得,他后悔了。
他不知道如果当时自己没有一时心软捡回这个孩子,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不会像今天这样,伤害又被被自己最亲近伤害,以至于亲手设计除去,再孤独地死在这个冷秋的夜里。
如果他还是那个从来没有被爱过的孩子,然后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静静地死去,于庞涓而言,这算不算是一个更好的结局?
从未拥有过,和拥有之后再被夺走,哪一个更残忍?
脸上凉凉的,鬼谷伸手摸了摸,是雨。
一场冰冷的夜雨。
“真是应景啊……”他咧了咧嘴,自嘲似地笑起来。
他坐在原地,任由自己和庞涓被这场冰冷的夜雨浇透。怀里的人已经没了一丝生命的气息,连残存的温度也随着这场幕天席地的大雨迅速冷却。
鬼谷轻轻伸出手整理他被弄乱的长发,怀中人安静乖巧的样子让他想起小时候的涓儿,那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孩子。
这一次,不会再丢下他一个人了。
鬼谷抱着庞涓,踉跄着站起身来。
“回家了。”他这样说,微笑如仪。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命
刚走出几步,鬼谷就停下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面前奇怪的男子。
八成新的灰色深衣,明明是不错的料子,可不知为什么就是能让他穿出一种破破烂烂的风韵来。男人身后停着一辆马车……或许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马车,而是另一种本体不明的奇怪东西。
笑得甚至可以说有点轻浮的男人,奇怪的车子,还有那匹明显是死物的木头马……
真是奇怪的组合。
男人仿佛浑然不觉,犹自轻佻地笑着向他伸出手,“哟,要搭车吗?”
鬼谷有些犹疑地退开一步,“墨翟?你一直跟着我?”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