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登基的宣明帝,亦曾是横戈疆场的英雄,年未而立即数次大败义军。如今四十余岁,正当壮年,势要开创出一个繁荣昌平的盛世。他亦是手腕强硬的君王,最终斩杀了所有与起义哪怕有稍许牵连的人,皆诛其九族。他定年号为临西,这一年,正是临西十五年。
宋梨画细细回想着,这些都是秦濯讲给她的。当年他抱她在膝上,用独属于慈父的和缓绵长语调对她说:“总不该过分天真,当今时局还是要了解个大概的……”
并不清晰的回忆在脑海里慢慢浮现。她望着庭院里灿烂的春光,春花吐蕊,柳絮飞白,微微恍惚地回想着。那也是三四年前了,如今这种场景也不太可能出现了吧……
她总归比府里的丫鬟仆役地位高一级,平日里也过着被人伺候的小姐般的生活,只有面对秦濯时才做点端茶倒水的事情。可是秦濯今日公务缠身,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原本浓厚的父女之情也就淡薄了许多。
这下他有了真正的女儿了,对她的感情就更淡了吧……思及此,宋梨画百无聊赖地用手指一下一下敲着窗棂,心里第一次塞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惆怅。
——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与秦濯相处的时间还要更少一点。
就像秦濯亦始料未及,那晚宴席上,陆峰的眼中闪烁着欣然,对他颔首道:“我前日纳了一个小妾,名唤玉曦,长得自然是倾国倾城的,只是一直郁郁寡欢,我一直不忍心看她那个样子,想找个可爱伶俐的女孩子逗她开心……她比刚才侍酒的那女孩儿大不了两三岁,我看那孩子真是灵慧可人,秦城主可否割爱,把她接到我府上住几个月,去陪陪玉曦……”
秦濯微微讶异,随机拍掌大笑:“陆兄竟纳了妾?那我改日还要上门庆贺,还望陆兄给我留一杯迟来的喜酒……倾国倾城之色,我可是此生未见过啊。恭喜陆兄了。”说到这里,他又添了淡淡踌躇之色,复又道,“只是梨画那孩子,自七岁起就几乎没有出过这府门,又颇有几分顽皮,全然不谙世事,恐怕……”
“哎,交给我你还不放心嘛,权当给她找个玩伴。不过几个月的光景,最多不超过半年。”陆峰说着又笑了起来,凝视着秦濯片刻,道,“我知道这是你心头所爱,岂有亏待之理。只是两个孩子游戏几日,说不定生了感情,日后经常走动也是寻常的事。”
“这……也好。”秦濯眉宇间最后一丝犹豫终于消散,“那梨画就托付给陆兄了。”
陆峰收起笑容,郑重一拱手:“多谢。”
宋梨画听了顿时生出了几分新鲜感,温暖的深褐色瞳仁亮了亮,没多想就爽快应承下来。
临西十五年,残雪初融,柳线才黄的早春,她揣着满怀的天真好奇,轻松宛如出游,悠悠然踏入将军府。
这一年,她十二岁。
☆、玉曦
将军府的夜色,是一片深浓的漆黑。
三更天,所有烛火都熄了,于是那黑暗就越发猖狂,宛如一张巨大而细密的网罩下来,压抑死寂到几乎抑制了空气的流动,教人陷入濒临窒息的绝望,坠入万劫不复的悲怆的深渊。床上的少女在浓墨一般的黑夜中睁开眼,勉强适应了黑暗后坐起身,伸手推开窗子,看银白的月光在雪白的床帐上流转,细碎晶莹,宛若泪滴。
玉曦捂住心口,那里如溅入冰雪一般沁凉。她仰起头睁大双眼,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伏在窗边低低哭泣起来,再任由啜泣逐渐转入嚎啕。
她又梦见了,那个令她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场景,她又一次梦见了……
她站在广袤的青青草野间,湛碧的苍天如画卷向远方延展开去,流金的日光照彻残雪,耀出一片荧荧的光。她穿着鲜红的裙子,双臂伸开,一圈圈旋转着跳舞。身旁是一个绛蓝短衫的少年,大声唱着山歌。少年长得很好看,五官都透着英气,独那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刚被新雪洗过,明亮得像苍穹里闪耀的群星。山歌嘹亮欢畅,夹带着她的笑声传了很远很远……
她是那么那么快乐,跳着舞快乐得要飞起来,跳累了就拉着少年一起躺在茵茵草地上,拨弄着细草笑吟吟地问:“秋生,你将来会去哪里啊?”
十六岁的少年笑容蔼蔼如春,握紧了她的手道:“只要同你一起,天南海北,我都无所谓。”
玉曦红了脸,到底抑制不住嘴角漾开的弧度。
天朗气清,草软风和。她侧过身,把脸埋在臂弯里轻轻笑开,而等她重新抬起头,少年已经不见了。
她猛地跳起,惊恐四顾,声线都颤抖得变了音:“秋生?秋生!”就在这一刻,她在无边的虚无梦境里感受到真切的痛楚。她越来越恐惧,但觉陡然沉天暗夜,光景无存,直到目光再次触及少年,周遭景物顷刻分崩离析。
茫茫四野间,忽然多出一个男人来。他手里握着短刀,刚刚从少年的心口□□。少年的血就那么滴落在地上,一滴一滴,越来越多,逐渐汇成流泉,将寸寸残雪融化成肆意扩张的殷红。
她看着少年跌在地上痛苦地向她求救,看着他双目渐合,以扭曲的姿态伏在草地上,不再挣扎。
她哭着喊着要扑上去,却动弹不得。她惊惶回头,才发现那个男人不知何时立于她身后,单手狠狠扣住她的肩膀,而那手上,还沾了少年未干的血。
那一眼让她彻彻底底看清了来者的长相,那是陆峰,为了掠走她而杀了她心爱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