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姬在旁垂泪,忽然低声道:“先生打算就这样离开?此地到外城尚有三重墙垣,在宫门值岗的卫士还不知道咸阳宫内发生了何等大事;他们忠于职守,不会轻易放人通过——”
“夫人的幻术若尚可支持,便只管推车跟在方才那些宦者后面,让宫门卫以为您也是奉命赶往城门的人。有在下出示凭照,守卫自会放行。”说着他将自己的令牌摘下,握在手里。
“此计或者可行,但幻术毕竟只是一种诈术;如果他们发现了什么端倪,非要检查车上,我们……”
“到了无法可想的时候,也只能硬闯了。”盖聂握了握剑鞘。
“可是如此一来,秦人恐怕会把您当做行刺的帮凶——”
“夫人放心。盖某孑然一身,无牵无绊;廷尉府若要追查,便由他们去。”
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没想到这最后一步倒进行得出乎意料的顺利。宫门卫验看了盖聂的令牌,又随意翻了翻前两辆运送尸体的小车,便挥手放行。到了咸阳的街道上,那些宦者分别向四面城门的方向奔去。盖聂从丽姬手中接过推车,赶到事先约定的一所外表荒芜的院落。去年曾在邯郸跟从姬神医的那位哑巴少女从院中走出,协助他们将伤者搬动到床榻上。然而一见到荆轲的左腿,她亦露出十分惊吓的表情,不停地打着手势。
盖聂看不懂她的意思,只得焦急重复道:“这位姑娘,你看这样的伤势,先前先生给我的七——那种药是否剂量不够,还需再补上一些?”
少女摇了摇头。她从屋内取了些药水浸泡过的麻布,重新为“死者”包扎。盖聂只能低头守在一旁。须臾,他想起了什么,对丽姬道:“到了此地便已安全,只能先静候神医归来。丽夫人您还是先回咸阳宫中,以免被宫人察觉。倘若荆卿终于醒转,我会再设法通知您。”
丽姬先前哭过一场,此刻眼眶通红,神情却已镇定。“先生恩重,不敢言谢。”
“岂敢。”盖聂惨然道:“荆卿重伤如此,都是在下思虑不周,未曾料到——”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难以继续。未曾料到什么?未曾料到天问会如此锋利?未曾料到秦王会如此无情?
如果师弟在这里的话,大约又会回他一句“可笑。”
如果一把好剑不够锋利,它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如果一名王者不能对敌人无情,他就无法活得长久。在咸阳宫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最理所当然的事。
他见过无数人在自己眼前濒死垂危。有些是他无法挽救的,有些是他亲自杀死的。但只有两人令他如此惶急,如此恐惧。一是李牧——但那个时候他发觉死者被一个巨大的y-in谋所笼罩,以至于太愤怒,太迷惑,无暇顾及许多其他的情绪。而荆轲的事却是清清楚楚发生在眼前的,至今回忆起来,每一个片段都纤毫毕现。他所能改变的事则少之又少。
“先生勿要太过责己。此事……已然尽力。庆卿有友如此,令人羡慕。”
“盖某,受之有愧。夫人保重。”
送走丽姬后,盖聂在药庐中静静等待,有如一尊石像。直到夜幕降临,哑女以兰膏点灯,一个期待已久的身影才终于出现在门外。
“……夏前辈。”盖聂猛地站起,奔到院中迎人入内。老人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应尽快折返咸阳宫中。秦王受了惊吓,百官也是惊魂未定,因此尚且无人发觉你一去不回。但事后追究起来,少不了有人注意到这些异常的举止。”
“前辈,敢问此人的伤势……”
“救不了。”医者异常干脆地答道。“今日在殿上,大王亲手砍下那一剑,老朽便知道汝等之计已经彻底失败。七劫散发挥功效,需要靠着血气在筋脉中的运行到达全身;但断肢之伤,大损气血,且脉行的通路也被截断。以吾之见,他根本熬不过七日。”
“先生,可是当真没有任何办法?只要尚有一线机会,盖某愿为赴汤蹈火,决不推辞。”
“……没有办法。”
盖聂双目张大,只觉双腿颤抖,险些跪倒在地。
但实际上,他依然站得笔直。他曾身被数创,被万箭所指,那时的他也没有倒下。如同此刻。
“我信荆卿不同常人。或许逆天而为,本就是他的天x_i,ng。”
次日回宫前,盖聂以齐燕之地的武功“截脉指”自残,造成颇重的内伤,以此向同僚解释他为何从大殿离开便未能及时返回。秦王对他大加嘉许,且因侍卫统领死于匕上毒发,任命盖聂为新的第一侍卫;另赐他二十日的假期休养。医者夏无且也收到了二百镒黄金的厚赏。
此后数日,盖聂一直在药庐中陪伴好友左右。荆轲始终昏迷不醒,脸色也一日不如一日。有时他梦中呓语,恍惚提到高山,流水,酒,还有笑话——其他的内容,便再也听不清了。
朝会过后第四日,盖聂又得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丽姬在宫中自尽了。小公子天明也于同一日失踪。
据说她以短剑自刎,血泊之中,有两条已经死去多时的怪鱼。
此事令秦王惊异震怒,已下令罗网彻查丽姬的死因和小公子的下落。
唯有盖聂一听消息,便立刻明白了死者的遗念——丽姬曾告诉他,“y-in阳五德”之说为邹子治学的核心,他的弟子也学成了分属五行的不同术法。而丽姬所属的“水德”一脉,术法本身没有多少攻击的威力,因此从者稀少,如今可能只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