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切来说,没有百分之百判定异种的细则。”波利的声音像叹息:“我们用毕生的研究成果制定了审判规则,从各个方面——外表、动作与思维,通过生物对外界信息的不同反射来判定它的种类,但无法保证它绝对正确,事实上,细则只能判断出百分之八十的异种。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只能依赖经验与直觉,以及……扩大处决范围,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真正的审判细则的第一条铁律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永远不能对外界披露它。我们并不真正按照细则办事,审判庭为了绝对的安全永远留出了误杀的空间。”波利声音渐渐低沉:“当我驻守在外城门,每当我处决一个生命,它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异种,百分之二十是明知他极大可能是真正的人类,却为了保险起见直接射杀。而在那百分之八十的异种中,又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拥有人类意识,六千五百分之一的可能在多年后再次恢复人类意识。”
他嗓音渐哑:“我至今难以回忆那四年。”
安折想象着那样的场景,他想象自己也变成一位审判官。
他说:“所以您离开了基地吗?”
“我无法与内心的痛苦抗衡。在人类与异种的战争中,我没能坚持到最后。”波利仰望夜空,长久的沉默后,他道:“起先,我因为杀害同胞而痛苦,再后来,连异种的死亡都让我难以忍受,我与他们相处太久,知道每个怪物都有自己的生命。我手上沾满鲜血,是有罪之人。后来我与几个同僚叛出基地,来到高地研究所继续融合派的研究,我们接纳异种,我一生都在为自己赎罪。到现在,已经过了一百年。”
一百年。
安折望着波利,神情微微疑惑。
似乎明白他的疑惑,波利微笑一下:“我活得太久了。”
“在野外,最无法避免的事情是感染。”波利卷起了自己的袖角,他右臂的皮肤上,有一片黑色的杂乱纹路:“我被研究所的一位成员误伤感染,在失去意识前我离开了他们。”
“但是,或许因为感染我的那个人是清醒的,又或者概率眷顾了我,我醒来了。”说到这里,波利笑了笑:“我以为只过去了几秒,其实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我的意识好像在片刻间穿越了时空,你猜我在哪里?”
安折摇了摇头。
“我还在研究所。”波利道:“他们找回了我,即使那时候我是个无意识的怪物,他们也没有放弃。我曾经保护了他们,于是他们也保护我。人类之间的情感就是这样,你付出了什么,就会得到什么。在这个时代,人类之间的信任是比生命还珍贵的东西,但我得到了。”
安折看着波利眼中温和宁静的神情,他直到这时才理解了波利与研究所成员间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
“我不后悔当初离开了基地,但我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逃避与无能。”最后,波利道。
安折说:“因为您品德高尚。”
想了想,他又道:“因为您太仁慈了。”
波利深爱每一个人,所以他才会那样痛苦。如果在和平的年代,他一定是个连蚂蚁都不舍得碾死的人——这样的人却要对同胞举起枪。
“仁慈……仁慈是人类最显著的弱点。”波利道:“对自身的仁慈是私欲的起点,对他人的仁慈是信念动摇的起因,我做不到彻底冷漠无情,注定不是一个合格的审判者。”
话音落下,他们沉默了很久。
想着波利的话,安折却微微蹙起了眉头,他想起了一个人。
“但是,有一位审判官对我说过一句话,”安折轻轻道,“审判者信念的来源,不是冷漠无情,是仁慈。不是对个体的人,而是对整体人类命运的仁慈。如果坚定不移地相信人类利益高于一切,就不会动摇。”
波利看着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怎样才能坚定不移地相信?”
“假如不是对每一个人都怀有仁慈之心,”他一字一句道,“又怎么能坚定不移地为整体人类的利益付出一生?”
安折愣住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终于知道为什么每次面对着波利,他总能想起与波利截然不同的陆沨。
波利闭上眼睛,声音沙哑:“这就是审判者所有痛苦的起因。”
“放弃人性,无限度滥杀无辜,最终被基地处决。或保持清醒,最后因无法承受的痛苦陷入疯狂,这是审判者仅有的两种归宿。”波利缓缓道:“《细则》制定完成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都不得善终。”
安折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他难以呼吸,望向手中的十字星徽章。
“如果……如果有一位审判者,”他说,“很多年来,他一直清醒,一直守在城门,他的判断从没有错误……”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声音颤抖:“没有人不恨他,因为别的审判官每年只杀几十个人,他有上千个那么多。其实……其实不是因为他格外喜欢开枪,是因为由他开枪,才能最大程度减少误杀。”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他打了个冷战,问波利:“他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波利的回答简单得超出他的想象。
“他是个孤独的人。”他说。
有什么东西轰然落下,巨石滚落击打着安折的内心。
他长久不能言语,直到波利问:“你在想什么?”
“我……”安折眼前雾气泛起:“我在想……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