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说罢,抬头看他,但见小荆面色由青转白,额前冷汗如雨,咬牙心横,踉跄几下便要栽倒。雪楚刹时无措,失言忘语,伸手待要扶他,然则眼前一瞬衣袖卷云,竟叫来人劲风震退两步,再凝眸看时,小荆已被步惊云抱在怀里。其后一室乱步仓惶,雪楚与二人离得甚近,方能依稀辨得师兄面上神色很是沉哀,隐然惊痛,慨然有怒。
步惊云疾揽聂风,连拍他身上大x,ue,复又说与什么,可惜师弟此刻着实已听不清半个词句,只因身躯入水一瞬,药力游走经脉肌理,透骨而过,他魂魄虽在身外,亦也受尽牵连,寒热痒痛,四苦俱全,涌向喉前。
聂风为汤药熬煎,正生死不知。其时历劫睁眼,竟在竹海之间,身边坐了红衣断浪,三两巧劲,折罢蚱蜢,凑他面前,辗转音容,笑貌犹新,说风,这个送给你。
聂风细看之下,少年轮廓深浅,依稀旧年。一时魂走神惊,后撤几丈面露寒凄,只道断浪,你又待如何?断浪听得稀奇,瞪眼看他,捏着蚱蜢满面尘灰,冷哼说什么我又待如何?我还能如何?你现今贵为雄霸座下三弟子,高高在上风少爷,自然已不稀罕这种玩意。你且看着,日后待我立不朽之业,再送你别的,天下最贵重的一份礼。
聂风与断浪少时交好,曾因顾念旧情,多次施救于他,然一片赤诚之心轻付错信,终遭背叛离弃,如今再见,即便虚妄之中,亦是目冷心伤,余恨难偿,摇头只说我不要你的什么贵重之礼。
此言一出,聂风才知前事俱是已矣。杀颜盈,弑北饮,恩仇了尽,叫他半生唏嘘,竟是他的年少知己。好一个年少知己,也曾共他樽前月里,可惜多磨情义,终至无以为继挚友成敌,血洒前襟,都葬在那片山巅雪底。
聂风心起一念,眼前音容改换,却依旧孑然。有黑衣青年崖边抱刀而立,自是无双的傲气,亦是无双的戾气,就站在隔世的血海里,手中雪饮冷清,不沾半点膻腥。千年修道一朝入魔,他自甘堕落,亡于微末,那又如何;他早将此心尽付天下,而今天下却无人不想杀他,更又如何?
青年白刃剃骨满手血污,仍似盈月入怀,神魂朗然。他瞧见聂风,扬刀来问,你可见过绝无神?聂风无言,身畔尸身头颅堆成了尖,血发菏泽间,一寸一寸俱是年少英杰的脸。青年顺他眼色来望,温言暖语,却说是他们先要杀我,故而不得不死。聂风没动,抬眼而笑,你滥杀无辜,又为何不死?
青年瞟他,容颜不改,左眼迎风时候,落落渐红。他前尘忘尽,抛却身家x_i,ng命,唯留一点未死初心,劫火猛烈,焚之不灭。如此种种,青年只于漫山遍野的余烬里,无悲无喜说与他听。
说:“我不能死,我要杀绝无神。 ”
——可是绝无神已经死了,你现在与他有何不同!
聂风心脉烧灼,眼底旧创牵累半生,好得如何蹉跎,他当日成魔,因其枉死之人又何其多。如今一朝回魂,往事历历戳痛他千载伤痕,手上胸前徒留遗恨。青年听他诘问,神色激烈壮怀,出言来辩,却说我自是与他不同,我是为天下苍生,百死未悔。
聂风闻言大笑,笑他言称不悔,实则错对无从妄纵牵连,笑他年少傲气拔刀问剑,反落得懵懂无知由命听天。他心碎一瞬终至j-i,ng疲力竭,转眸来看青年,大抵吞咽绝望的温柔一眼,却说着字句恨血,夹冰带雪。
他说:“你为了天下苍生,却终于害苦天下苍生。 ”
他说:“你合该去死,为何求生。 ”
聂风言毕抽刀,惊寒一瞥挥至半途,第二梦抱着聂晴已跌在眼前,他当下大惊,足点霜风,腾挪纵跃要往雪饮神锋之下救人。风神双腿如何j-i,ng绝,惊寒招式未老,他已揽罢妻女闪过一边。聂风心下稍松,低头来看第二梦,但见妻子怀中抱着一方颅骨,以指摩挲,殆似离魂,昏昏滴下泪来,只说晴儿,爹娘未能救你,如今竟连将你定葬,都是奢望。
聂风见状,满目凄迟无以名状,因想平生,莫如船边江上,携侣同游,最是安逸。他亦曾每日晨起,揽得铜镜,为他乖巧玲珑的小女儿梳鬓穿衣。待得聂晴临水照罢,自会旋身圜转,到他膝前讨得搂抱,卷他长发于幼细指间,轻言脆语说谢谢爹。彼时眉清眼秀一张小脸,叫他无限疼惜,亦是无限欢喜。然天伦喜乐,过眼烟云,凡十二载,终至成空,如此好梦,他一枕黄粱,再无福消受。
天光之下,聂风低头愣神,看妻子手中秀骨如雪,忽忆昔年,自是大敌当前,他要为这早夭身死的yòu_nǚ,坟前写碑墓下垂泪,俱不能够。第二梦啜泣罢了,含泪带怒抬眼看他:“聂风,你为何不救她,你为何不救我们的女儿!”聂风无言而对,那日他拿捏龙元,聂晴步惊云x_i,ng命皆是垂危,然则亲情道义,抉择之间,聂风何曾踟躇不前。天伦情义,早为他一手覆灭,既是退无可退,便无需再多加辩解。世间因此皆道风中之神,仁义无双,少有轻慢,多是倾羡,却无人能解其中三味。
直至斧钺加身,十万血痕,直至一生亏欠,负累百年。
此间悲苦种种,执之待向谁前,才能一一还尽平生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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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风榻前醒转之时,步惊云正于身畔共他双掌交握,十指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