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讲题的激发,在第一课中倾注了全部簇新的热情。我谈起发展到绝顶的拉丁文明,描述那无愧于人民的文化艺术,说这种文化宛如分泌过程,开头显示了多血质和过分旺盛的精力,继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自然的任何珠联壁合的接触,以表面的持久的生机掩盖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个套子,思想禁锢在里面就要松弛,很快萎缩,以致衰竭了。最后,我彻底阐明自己的观点,断言这种文化产生于生活,又扼杀生活。
历史学家指责我的推断概括失之仓促,还有的人讥弹我的方法;而那些赞扬我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讲完课出来,同梅纳尔克头一次重新见面的。我同他向来交往不多;在我结婚前不久,他又出门了;他去进行这类考查研究,往往要和我们睽隔一年多。从前我不大喜欢他;他好像挺傲气,对我的生活也不感兴趣。这次见他来听我的第一讲,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态,我乍一见敬而远之,但是挺喜欢;他冲我微笑的样子,我也感得善气迎人、十分难得。当时有一场荒唐而可耻的官司闹得满城风雨,报纸乘便大肆低毁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做物、目无下尘的态度刺伤了的人,也都纷纷借机报复;而令他们大为恼火的是,他好像不为所动,处之泰然。
“何苦呢,就让他们有道理好了,既然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只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这样回答别人的谩骂。
然而,“上流社会”却义愤填膺,那些所谓“互相敬重”的人认为必须以蔑视回敬,把他视同路人。这又是一层原因:我受到一种秘密力量的吸引,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拥抱。
看到我在同什么人说话,最后几个不知趣的人也退走了,只剩下我和梅纳尔克。
刚才受到情绪激烈的批评和无关痛痒的恭维,现在只听他对我的讲课评论几句,我的心情就宁帖了。
“您把原先珍视的东西付之一炬,”他说道,“这很好。只是您这一步走晚了点儿,不过,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还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领;您这人真令我惊讶。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谈谈。今天晚上赏光,同我一起吃饭吧。”
“亲爱的梅纳尔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记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说道,“看到您敢于上前跟我搭话,态度那么热情坦率,我还以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伤了他的面子,更怕自己显得软弱,便对他说,我晚饭后去找他。
梅纳尔克到巴黎总是暂时客居,在旅馆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让人整理出好几个房间,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规模。他有几个仆人侍候,单独吃饭,单独生活。他嫌墙壁和家具俗气丑陋,就把他从尼泊尔带回来的几块布挂上去;他说等布挂脏了好赠送给哪家博物馆。我过分急于见他,进门时见他还在吃饭,便连声叨扰。
“不过,我还不想就此结束,想必您会容我把饭吃完。您若是到这儿吃晚饭,我就会请您喝希拉兹酒,这是哈菲兹①歌颂过的佳酿;可是现在太迟了,这种酒宜于空腹喝。您至少喝点别的酒吧?”
①哈菲兹(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诗人。
我同意了,心想他准会陪我喝一杯,却见他只拿一只杯子,不免奇怪。
“请原谅,我几乎从来不喝酒。”他说道。
“您怕喝醉了吗?”
“嗳!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来,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却给别人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