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中闻汝免来商,旅雁何时更著行。
远别不知官爵好,思归苦觉岁年长。
著书多暇真良计,従宦无功谩去乡。
惟有王城最堪隐,万人如海一身藏。
——苏轼《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
旱情严重之时,太守宋选曾上书灾情,皇帝对此很关注,下诏令郡吏分往属县减决囚禁。类似于大赦天下,以谢天恩。
凤翔有十县,曰天兴、岐山、扶风、盩厔、宝**、虢、郿、麟游、普润、好时。
子瞻受命出府至宝**、虢、郿、盩厔四县。
春雨已下,旱情已解,无甚可担忧。况且减决囚禁,也就是复查案情,把冤枉的、服刑态度端正的或者减刑,或者赦放。
这一趟受命出府,基本就是公费出差,办办公,游游山,玩玩水,写写诗。平日都是埋头副署公文的子瞻接到这个诰命,不禁喜出望外。
可是,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如果我知道这次出府会发生什么,也许会想方设法阻拦,可是命运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人个措手不及。
如今书桌上除了子瞻的墨迹,还有厚厚一叠是子由的来信。他下笔沉着,笔势使转起伏中略欠流畅。字迹虽不如子瞻圆润天成,但仍不失清秀俊雅。
一时兴起,我汲水研磨,临起子由信中的诗来。
“一岁不复居,一日安足惜。
人心畏增年,对酒语终夕。
夜长书室幽,灯烛明照席。
……
偶成一朝荣,遂使千里隔。
何年相会欢,逢节勿轻掷。”
虽说子瞻自我宽慰“诗来苦相宽,子意远可。依依见其面,疑子在咫尺。”,“诗成十日到,谁谓千里隔”。
可是鸿雁传书,终比不上朝夕相处。尤其对于我这样还不能传书的人来说。
子由的信中不曾刻意问候我,子瞻的信也不曾刻意提起我,一般只有三个字“嫂安好。”
也许这样也好。
只是我偶尔还是会想他,偶尔难免会惦记着他。
无关乎爱情,只是单纯地想念一个朋友,一个相处八年的老朋友。
如此而已。
尤其在除夕的晚上,更是想他。
往年除夕,按蜀之风俗——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
一家人欢欢喜喜吃个团圆饭,兄弟俩饮酒作对,弹琴相和。酒过三巡,在微醺的醉意中渐渐沉静,偶尔轻声闲聊两句,很默契的宁静。
坐久灯烬落,屋内的光线越发黯淡。半醉半醒中,光影恍惚,时间缓缓流逝。
更鼓响起,咚——咚!咚!咚,清脆而绵长的回声敲碎夜的宁静,惊醒他们迷离的双眼。
他俩的眼神随即清明,绽开满脸笑意。一个散漫不羁,一个温和恬淡。瞬间照亮未央夜。
那一刻,新年才真的来了。
今年在凤翔,子瞻“亦欲举乡风”,只可惜“独唱无人和”。只有我陪他浅斟酌饮,低吟浅唱。
只不过少了一个人,却好像少了很多很多。
我是他的妻,是他的知己,但不是他的兄弟。
他是我的夫,是我的良人,但他不是子由。
子由,是无可取代的。
“娘,我们出去玩老鹰捉小**好不好?”迈儿兴冲冲地跑了进来。
“去找娘玩,娘在练字。”我他的头。
“娘~~~~~”他声气地撒娇,扯住我衣袖。我手中的毛笔还未放下,刷地在宣纸上划出一道墨痕。我不耐烦地说:“别闹!找娘去。”
许是我声音中的不悦吓到了他,迈儿半天没吭声。我把笔搁好,宣纸叠好,一低头才发现他眼睛里竟然盈满了泪水。
一见我视线转向他,他眼中泪水哗然而下,可怜巴巴地哭着说:“爹不要我了!娘也不要我了!”
我无奈地掏出丝帕,给他擦去眼泪,安慰他道:“你爹是出门办事了,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的。娘哪有不要你啊?”
“你总是要我去找娘。”
“那又怎样?”
“可她不是我娘!”他扁了扁嘴,含着眼泪,无限委屈。
我一愣,平日里我总会有意无意地让春香和任妈妈多带着迈儿玩,不自觉地和他控制一段距离。我希望我在他生命中所占的分量,能够少一些,那样等我离开,也许他会少一些失落。可是我忽略了,母亲是无可取代的。
我把他抱在怀里,说:“娘不喜欢哭哭啼啼的男孩子。”
他闻言,忍住泪水,用胖乎乎的小手仔细擦了擦泪痕。我看着有些心疼,揉揉他的脸蛋,说:“迈儿乖,娘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
他欣喜地咧开嘴巴笑了,“好~~~讲什么呀?”
“讲一个勇敢的人打虎的故事。”
“老虎?”他眼中闪过惊恐的怯意,只一瞬又变成故作的坚强镇静。
这个时代没有动物园,老虎和狼一样,都是父母在小孩不听话时吓唬他们的法宝。三岁小孩听这个故事,还真要几分勇气。
“从前有一个人,叫武松......”我将水浒传里武松打虎的故事细细讲来,反正《水浒》讲的是宋朝的故事,或许真有这么个人的原形呢。
迈儿听得很认真,眼神中不时闪过惊讶、害怕、兴奋.....偶尔用清稚的童声问一些傻乎乎的问题。
他的眼睛和子瞻很像,明亮而清澈,还有无限的单纯和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