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嫣回过了头,不愿再看。
“公子,我们是不是回去了。也许——”荼蘼道,忽听得身后“嘭”的一声,愕然回头,却见长街中心,一地碎落的陶片,菜肴汤水四溅,而适才面貌威严端坐于马上走在和亲队首的和亲使刘敬,如今却狼狈的倒在地上。
三百北军护卫刷的一声亮出刀戟,整齐利落,寒光森森。四下百姓轰的一声哗然,长安城中,天子脚下,哪个胆大包天的贼子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袭击和亲使?
“哎呦,对不住,刘大人,”食肆二楼探出一青年男子的头来,笑谑道,“我看刘大人高头大马领须平长公主和亲匈奴,好威风啊。一个羡慕,不小心,手上的菜肴就滑出去了。真是不好意思啊。”
校尉周定怔了一怔,挥手命身后军士将刀戟收起,下马扶起刘敬,问道,“大人可有伤着?”
“不曾。”刘敬苦笑,起身拍了拍衣襟上沾染的尘土,“马受惊,将我给掀下来。倒没受什么伤,只沾染了些尘土。”
“这样啊。”周定神色略微为难,凑近他道,“大人,卑职认得那人,他本是吕皇后的族人,生惫懒,在长安城内素来横行,已是犯在北军手上多次。看在吕皇后面上,都不能拿他怎样。大人既是无恙,我们又赶着去匈奴,就算了吧?”
大汉军制,长安城置南北二军,南军掌门内防戍,北军掌巡械京师,北军素勇武于南军,是从全国各地抽调而来的锐,切切实实打过仗的,威名远播。但再勇武的军士,刀戟面对的也是敌人,而不是京中权贵。碰到如今这种情况,只能是息事宁人了。
四周,长安百姓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是吕家人呢。”
“看样子,这位和亲使的哑巴亏,只能自己吃了。”
“吕家人干嘛和这位和亲使过不去?”
“谁知道呢?”
……
张嫣听得这些私语,怔了一怔,脸涨的通红。她是吕雉的外孙女,不自觉的吕家人就跟自己有扯不开的联系,如今看到自家人在街上仗势欺人,不由羞惭难堪。
“莫不是前些日子听说本要鲁元长公主和亲的,鲁元长公主是吕皇后的女儿,吕家人自然深恨提倡和亲的和亲使了。”
“嗳,到底自己的女儿就是心肝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是不值钱啊。”
“也不能这么说,陛下要了他的女儿去和亲,日后自然得待他好一些,送了一个女儿,为自家得了无数好处。这个买卖,值。”
……
中道之上,刘敬咬牙,隐忍摆手道,“我知道了。咱们继续走吧。”
他言罢回头走到坐骑面前,自以为已是忍让至极,却不料吕能愈发嚣张。又搬起一个漆盒,笑道,“就是这个样子,哎呀,刘大人,我又失手了。”朝着刘敬面门砸去。
刘敬即刻闪身一避,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漆盒,却没有避开漆盒之中的汤水,满盒的汤水,有一小半溅在刘敬的面上,前襟之上,尚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伴着吕能哈哈大笑之声。
饶是刘敬能忍,也气的脸上变了颜色,站在街中一动不动,死死的盯着吕能,气息森然。
长窗之中,吕能张狂而笑,嚣讽道,“你能奈我何?”
张嫣远远的望着面上一片森寒的刘敬,忽然间觉得他着实有些可敬又可怜,可怜他行事鲁直不肯变通,此次因和亲事重重得罪后族,日后定处境艰难。当鲁元横剑欲自戕的时候,张嫣是曾经恨极刘敬的。然而事过境迁,这个时侯看刘敬因鲁元之事遭吕家为难,心中却有些惘然。
撇开个人立场而言,刘敬一生一心一意为大汉国家利益着想,提出各种当时看来天外行空但的确对大汉有益的意见,并不惜得罪权贵富豪,实在可敬。这样一想,再看着他面上衣襟之上肮脏汁水,就觉得有些刺眼。
“公子,”荼蘼惊异问道,“你去哪儿?”
张嫣走上前,递出自己的绢帕,道,“擦一擦吧?”
清幽的芬芳透到刘敬嗅觉之中,刘敬微微低头,看见一条长寿绣如意纹黄丝帕子,以及帕子后眉目歆秀的脸。
“是你?”他怔了一怔,认出了她。
“嗯。”张嫣点点头,正在此时,楼上吕能觑见有人居然敢站出来维护刘敬,怒喝道,“哪来的小兔崽子,敢——”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身后的人拉着,说了几句话,吕能脸上面色变幻,最后嘟哝了几句,退回去了。
张嫣转回头,微微一笑,继续将帕子递给他,“须平长公主已经在车中等了很久,若再耽搁,未免折损长公主的面子。”
她说话的时候,后面的车动了动,年轻的十七岁长公主微微打起帘子,好奇的看着她,目光澄澈而不带恶意。
刘敬接过帕子,将脸上冷去的汤汁抹去,又擦了擦前襟,最后将之还给张嫣。
张嫣怔了一下,勉强笑道,“一条帕子而已,就送给大人好了。”
刹那间刘敬心中羞愧如潮水涌上,本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当众受污,纵是高帝来说情,又或吕皇后亲临袒护,凭他耿直的子,也是不肯轻易罢休的。但唯有面对这个雪人一般的男装女公子,竟将所有怒火忘的干净,侧过头去,不敢直视这个身高不盈五尺的女童。
他将帕子掖入袖中,左手压右手,俱拢入袖中,举至齐额,同时身体直直鞠躬下去,直到齐腰,停了一会儿,复又起身,同时手随着再次齐眉,竟是行了一个极敬重的揖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