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犹太想到了梁真说过的话,真正好的喜剧是能让人听出悲剧的,能笑着笑着就掉眼泪,将抒情版的《江南皮革厂》循环一整天后的犹太也从这首歌里听出了岁月流逝下一个普通外地人的无力感,当他把自己代入那些老板跑路只能靠贱卖钱包来赚取回家路费的外来务工人员,这种无力感会让犹太心生愧疚,这座城市给了他骄傲,却也亏待和辜负了多少来温州谋生的外地人。
而那些人也不该被遗忘。
当remix江南皮革厂成了共识,两个人干脆把各自的vee也改了,也不是说破罐子破摔,而是既然要往“喜剧说唱”上走了,那就真的荒诞到底,去尝试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人尝试过的创作。梁真为此专门走访了木山街道好几个外地人聚集的地方,都是高云霄带他去的,那几天梁真遇到和交流过的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比他在学校里碰到的都多。走访结束后他选了三个最典型的受访者,写入歌词后他们就成了那个“我”。在时长约为一分半的小人物温州故事后梁真接上了江南皮革厂的那段k,然后就是犹太的vee,当和犹太在录音棚里连录了三天,梁真自己都要撑不住了想眯会儿眼,他看着还在改歌词的犹太,突然觉得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还是有失偏颇的。
他想温州在过去可能没那么多具有代表性的歌手,但温州的现在和未来有一群像犹太这样的人,他们的努力和才华是一座城市的骄傲,而总有一天他们冲出温州,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座城市的新面貌。
尽管放了很多心思,但《新江南皮革厂》真的是梁真出过的最不讲究技巧的一首歌了,连混音都没有做,简单到过于真实。但编排专辑的时候他把这首《新江南皮革厂》放在第二,是他认为的整张专辑继《翻山越岭》最重要的歌。
起初这个顺序让犹太有些忧虑。这是梁真第一张专辑,本来就是稳着来比较好,而不是把这样一首“异类”的歌放在这样一个位置。
梁真能理解,也知道犹太真正不放心的是这首歌会得到很多负面的评价,担心他们想表达的类似于“这座城市没有忘记辛苦付出的异乡客”的情感不会被听众捕捉到。
或者说,会有多少人能听出这首“喜剧说唱”表层下的严肃和悲凉底色,当这首真的发布了,它的评论区又会有多少人冷嘲热讽,说这样的歌也算p。
“这就是p,”梁真没有丝毫的动摇,“我们写的唱的都是真实发生在温州的,这就是p。”
“而只要它够真,它就能打动人,就会有人愿意去挖掘歌曲背后的深意。”
出专辑前梁真有想过专门给《新江南皮革厂》搞个歌曲封面,因为这首歌和梁真以往的风格完全不一样,也和专辑里其他的歌基调大相径庭,他想做一个区分,但封面具体什么样梁真也没什么构想,倒是邵明音听了之后提议去木山街道拍拍照片,毕竟梁真歌词里的外来务工人员都住在这里。
于是在某个星期天的下午,轮休的邵明音和梁真一人骑着一辆温州公共自行车,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穿过这个街道管区里的每个村庄。
那其实是梁真第一次骑温州的公共自行车,和邵明音在一起之后他都数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个第一次。那也是五月初,骑车时风迎面吹过依旧带着丝丝的凉意,带动路边四季常绿的香樟树叶莎莎作响。这是南方最好最亮丽的时节,当梁真大着胆子张开双臂拥抱那春风,他那件藏蓝与灰色相间的格子衬衫也被吹得扬起一角。
然后他会停下,像四驱车漂移后的刹车,梁真会一脚踩地一脚依旧踏着踏板,半侧地身子面朝着跟在后面的邵明音,等邵明音慢慢悠悠地跟上了,他就又欢快地加速往前骑,反正就是一定要骑在邵明音前头。
他是在一片厂房废墟前停下的,他拍了张照,邵明音说这样的废墟木山街道还有不少,梁真就突发奇想,想每个都拍过去,然后拼接成一整张做歌曲封面。
于是邵明音就带他去,也就这么骑在了前头,他对这个街道这个城镇是如此的熟悉,以至于连哪块农田上的违章建筑被拆后无人收拾都记得清清楚楚。刚开始梁真还会和他闹着玩,一定要贴着他的自行车骑。
但越到后面梁真就没一开始笑得那么开心了,拍了大概七八个废墟后邵明音又要往下一个地点骑,他原本以为梁真会跟上,踏板踩了两圈后他回头看,却发现梁真还是停留在那片废墟前。
“梁真?”邵明音喊了他一声,随后推着自行车走过去,走到梁真边上。
梁真没有回应,而是弯下腰,膝盖也弯下的蹲着。他的手穿过那片土地上肆无忌惮生长的杂草丛生,再站直了腰板,他手里捧着一抔土。
那是南方的泥土,黑的,湿的,梁真凑近地嗅了嗅,他闻到了草木特有的丝缕清香,他看着那即使荒废也滋养了一大片绿意的南方的土,他说这样的土地要是在兰州该多好。
----这样湿润而肥沃的土地要是在干旱的兰州,没有人会舍得在上面建造钢筋水泥。
可人心又都是一个样的,当能看得见的利益摆在眼前,谁又会考虑土地的感受。
当违章的砖瓦被拆迁队的挖掘机铲平碾碎后掉落到良田里,良田会不会也觉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