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我妈妈到的时候,只见我大堂嫂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抱着哇哇大哭的小奶娃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我妈妈抱过孩子帮忙喂奶粉,但孩子认生,不要我妈妈抱也不要我抱,又不喝奶,哭得撕心裂肺,攥着小拳头踢着小腿哭,哭得小脸都憋红。孩子哭,我大堂嫂也哭,哭得人心一团乱,我也忍不住掉眼泪,我妈妈红着眼睛只能往好的方向安慰我大堂嫂。
那晚上,我妈妈留在我婶家帮忙照顾那一对娇弱母女,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待得心慌意乱。因为我大堂哥事出突然的生病,连带着我家里都没有了过年的热闹喜庆气氛,屋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外面凄风冷雨,还有在我们那里被认为是不祥之兆的鸟不知道在哪一个枝头上一直在叫,叫声凄厉恐怖,像是在催魂收魄,让人背后发凉。
我一边心慌意乱一边毛骨悚然缩在被子里睡不着觉,就像三更半夜做噩梦噩噩浑浑醒来一样,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后背僵直却又不敢放松身体贴紧床板,又哪里都不敢去,只能把房间里的灯光开得大大了,想用温暖的光明驱散怕意。
年初八,我一起床没多久就接到我爸爸给家里座机打的电话。我看了眼座机的时间,是8:25。
我爸爸在电话里哽咽着跟我说,我大堂哥走了。
是癌症,晚期。已经太晚了,根本来不及抢救。我三叔三婶不相信,想把人转到医术更高明的省府人民医院去,但人还没有送上车就断气了。
我的心,当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感觉整个人都在云雾里飘荡一样。只觉得怎么可能怎么会得癌症一个好端端的人,大年初六还生龙活虎的跟人打牌,吹牛皮,只不过是一个头痛而已,怎么就成了癌症,还是晚期的……一连串的不可置信盘旋在我的心头。
我整个人麻木了一下,才颤抖着把盘旋在我心里的话跟我爸爸说。
我爸爸泣不成声了。我知道那是真的了。残忍的事实就通过我最亲的人,通过电话线传入我的耳朵,没有人会拿亲人的死亡来开玩笑,再多的不可置信也要相信。
父女两个在电话里哭成一团。
哭过之后,因为家里的人基本都去医院了,只剩下我妈妈,我,大堂嫂,还有只会哭却什么都还不懂的小娃娃。我大堂嫂生完孩子不久,身体也弱,又要带孩子;我妈妈做事不靠谱,又在我婶家帮着照顾我大堂嫂,跟她说不清楚。我做事一向让我爸爸很放心,我爸爸在电话里跟我说,他们带着我堂哥的尸体快回到家了,把要做的事情都在电话里细细嘱咐我,让我快跑去把家里的,还有叔叔家那些过年贴的红年纸统统撕掉,跟我大堂嫂打声招呼说我大堂哥已走的事实,让我大堂嫂收拾好我大堂哥的衣服,然后去家里的祠堂也把那些过年贴的红年纸统统撕掉,烧香告知祖宗我大堂哥走了,让祖宗保佑我大堂哥的魂魄不要被欺负,最后拆一副祠堂的老门板抱到家里的后山去用来垫我堂哥的尸体,顺便把我大堂哥的衣服也带到山上去。
我们盛行土葬,按照习俗,在外面断了气的,尸体只能放在外面,不能抬回家里的祠堂停放,然后会请做法事的师傅来家里的祠堂做法事,抄经文念斋超度亡魂,祈求各路神仙保佑亡魂在阴间不要受苦之类的,一整套法事做完后,才会把亡人下葬。
我们那里有“鬼魂怕太阳”的说法,说是鬼魂一见到太阳就会灰飞烟灭,那些鬼魂的灰烟到不了黄泉的轮回轨道,只能游离于整个天地之间,受尽煎熬却永世不得超生。所以我们那里在有人死的那一天总会下雨,凑巧得近乎玄乎,无法用科学知识来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最后一次怜悯死去之人,好让那些死去之人的鬼魂可以顺利到达黄泉之路然后踏上轮回的轨道。
我大堂哥走的那一天,天更加阴沉,那天幕阴沉得就好似压在树梢上一样,世界都变得逼仄起来,让人的心更加沉痛。刮的风也更加猛烈,呼啸而来,下的雨也更密了,如同密箭一样直往地上射。
我来不及换衣换鞋,就穿着起床时的薄外套,凉拖,冷得瑟瑟发抖,大滴大滴的滚烫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掉下来,按照我爸爸在电话中所说的奔跑于风雨中。
最悲痛的还是至亲至爱的人。当我哽咽着跟我大堂嫂说起我大堂哥已走了的事实,我大堂嫂同样不敢相信,无法接受事实,哭得直接晕了过去。那两个多月的可怜孩子,不知道是因为知道爸爸走了,还是因为听到妈妈哭得肝肠寸断,也跟着哭得肝肠寸断,我妈妈抱着怎么都哄不了。
我妈妈一边哭一边照顾她们母女,其他事情我只能自己来。
当我把第一块门板抱到我爸爸后山时,他们已经回到了。
两边高大的桉树下,凄厉的风雨中,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停在泥水流淌的路中间。我看到我爸爸,我弟弟,我小叔,小婶,旺二堂哥,叶扬,全都一脸沉痛地站在面包车旁边,耳中传来我三叔三婶悲痛的哭喊声,哭着喊着叫我大堂哥的乳名,“阿宁啊!阿宁!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就走了?你怎么忍心就走了,孩子还那么小,还不会走路,还不会喊爸爸妈妈,你怎么舍得就撒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