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对方的话蓦地又映入脑海。林克想了想,把咖啡豆放了回去,百般费劲地在乱七八糟的冰箱里翻出一盒压瘪了的橙汁,离过期还剩两个星期。
他咬着橙汁的吸管准备上楼时,余光里有光芒在闪动,那些光来自正对小区街道的阳台。
时间已近深夜,这个点不该有人了。
于是林克掀开门帘走上阳台,一束强光刚好扫过来,他哀嚎一声捂住双眼。
住在对面的男人又喝醉了,他的妻子把那辆黑色悍马倒入车库,下车摔上门,将酒鬼丈夫从副驾驶位上不由分说地拽下来。嘴里一直骂骂咧咧着。
“我警告过你多少次了,别再和那伙人有来往。你倒喝得爽快,我只想用下午新买的锅铲敲你的头!”
“我说了这只是个意外。”男人半倚在妇人身上揉着太阳穴,恼火道。
“意外?我的上帝!”妇人抬高嗓门尖叫起来,“这是第几次喝完酒扔下你一个人了!要是以往……你踩到我的脚了,你这白痴!”
她狠狠回踹了自己男人一脚:“换做以往也就算了,明天是小凯蒂的生日!她还在梦里等着爸爸给自己床头放礼物,却不知道他正两手空空像流浪汉似的坐在街角!”
林克忍不住轻轻拍拍手,向望过来的女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要是他们的动静吵醒了邻居家那只聒噪的吉娃娃……那么说什么都晚了。
女人如梦初醒,她耸了耸替丈夫背着的皮包,冲林克笑得很尴尬。
“实在是抱歉,这混账刚刚失业,我也跟着情绪不稳定。我不是故意要打搅你,可最近的生活真是糟透了……晚安,林克先生。”
然而到了明天,你们依然会为女儿精心置办气球和纸花,叫来所有她的朋友,准备好丰盛的晚餐后去学校接她回家,在此之前你们也会分别之际在大门口拥吻叮嘱安全……林克无奈地想。完整的家庭终究会叫人羡慕,无论其中有多少摩擦,旁人都会觉得这才是美好的正轨。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有的人为了爱,把一切所谓“正轨”放弃得义无反顾。
他想见证。
这也许能为他刻板的生活增添一份值得期盼的礼物。
回到书房时,聊天窗口里那条劝他别喝咖啡的消息后又刷刷刷跟了好几条。
“我希望你是在开玩笑!这么年轻的失语症患者?”
“我看过了他的核磁共振报告,我想他需要骨瓣开颅,而且这个见鬼的位置不能做微创,真是棘手。”
“他现在状况如何?意识清醒吗?嗜睡吗?瞳孔有没有扩散?”
“你把他叫出来,我带他再做一次ct,顺便和他聊聊。”
林克读完这么一长串消息愣了半天,只敲回一句:“他不在曼彻斯特。”
“哦,你是说他不是曼彻斯特人?”
“他是,不过人在伦敦。”
对方有一阵沉默,半晌才回复道:“我知道了,我会叫住在伦敦的同学帮忙照顾这小子,你不会介意吧?”
林克撇嘴,专业人士的交流显然不需要他置喙,他当然不介意。
“那姑娘可是名大家闺秀,烦请你那位小麻烦对她温和一点。”
“这个你放心。”林克笑了出来。
一切都寂静下来的时候,微弱的动静变得很容易察觉。夜晚的窗外突然传来纸片被揉碎的细密声音,虽然几乎微不可闻,可是的确是下雨了。
春季的雨来得毫无征兆,瞬间就铺满了窗户玻璃,像满脸的眼泪。
马纳·d·坎贝尔开始担心家里晾晒的衣服,尽管他家里还有个弟弟,可是那小子现在八成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剩下两成是窝在家里开着最大音量放电影,可能连窗外的雨也没注意到。
碎落的雨滴在朦胧的灯光下拉成无数条银丝,马纳把视线从窗外挪回室内,亚连还抬头看着自己,他两只手搭在钢琴键上纹丝不动,那么认真的样子,那么认真地等待他的回神以及回复。
他说,我们不要再这样了。
“哪样?”
他脱口而出。
亚连的眉毛颤了颤:“现在这样,马纳。我一个人,你也一个人。我们别再做那些事,把我们和过去绑在一起了。”
只有在这种需要剖心的时候,亚连才会愤恨自己为什么会遭遇这样的病症,含义贫乏的短句让他根本无法好好表达自己的心思,曾经那个开朗的假象消失之后,他更加难以弄懂自己。他还想说很多,说他亚连·沃克想做一个独立的个体,他有爱也有理想,不再把某人当做依靠,也不再对别人的庇护和承诺觉得心安理得——只有这样,才是不跌得太重的可取之道。
眼前这个男子和多年前他所认识的几乎一样,他曾经追着他跑,学来了他包括技艺与性格的一切。可是现在他必须扔掉那些东西,并且接受一个事实:他不是马纳那样温婉的人,他也没那么包容。那个顾虑重重又渴望改变的,患得患失的,甚至脾气和神田优一样不太好的家伙,才是他自己。
马纳又怎么会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