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这不重要。”王嘉说。
慕容暐没有再追问下去,他长长地叹气,转过身像是要走了。
王嘉一会儿看他的背影,一会儿又去看渐晚的天色,蓦然地发话道:“君侯,都说您比农人还要知晓长安城的时节,依着您说,十二月的天,还会下雨吗?”
慕容暐停下来,眼盯着脚下的路:“怎么会呢?十二月,就该落雪了。”
王嘉仍旧是在笑,却又听他极微弱地叹息,待过了半晌,终于才说:“君侯,您慢走。”
一笔浓墨泼水流于寡淡,恰似慕容暐的影子挨着墙的边缘走在檐角形状的阴翳里,他走的不快,却很快地消失不见,王嘉忍不住摇头发笑,轻声地对落木道:“他走了。”
落木从院子里显出身形,语气平淡:“他来寻师兄,听说——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来,因为有一年天开始冷的时候,他的妹妹死了、母亲死了、长子也死了。师父,您说,他是不是也快要死了?”
王嘉笑意不减,问他道:“你也能看得出来?”
落木低了低头,答道:“他的面色很难看,就像一张纸,我虽是在很多年前见过他的,可人一辈子也不会瘦这样多,他才三十岁,鬓角已经没有一根黑头发了。师父,他就要死了,是吗?”
王嘉看向他,很久才问道:“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落木不解,问他道:“看出来什么?”
王嘉与他对视,那一双墨色的眼睛算不上通透,反倒已很浑浊了。
“没什么。”王嘉最终说,不改的是笑意:“有些事情,人终究是看不出来的。”
紫宫。
张婧娥搀扶着苻坚迈入昭阳殿,两旁的宫人走在他们之前,已四下地把门窗都打开了,室内虽说明亮一些,却又照见飞扬的浮尘,还有一股发霉腐朽的味道。
“每一年,你都会到这里来?”
张婧娥从一扇窗外见到枯凋的木樨花,惊诧之余又难以想起去年它枝头盈满的模样,这才发觉此事其实早有预兆,就像她某一年夏日时见阿城的梧桐树,彼时的枝叶幼嫩,该是象征着这些年的繁茂。
“是啊,陛下。”她没有忘记回答苻坚的提问,语气却颇有感慨在其中,她为他斟了一碗茶搁在案上,又诚实地解释道:“也不记得具体的日子了,只是每一年秋雨点子落下来、天气开始冷的时候,就来这里坐一坐。”
苻坚握住她的右手,彼此的掌心都温热,却不能融化微凉的指尖,他想了一想,道:“朕没想到,你与她的感情如此深厚。”
“陛下,她就像是妾家中的妹子。”女人双眸清透,话说得很慢、话末拖得也很长:“妾没能像王后或是贵嫔夫人似的,从王府开始陪伴陛下。从入宫以来得蒙圣宠,恰恰在她之前,故而妾见她害怕、担忧的模样,就像是见了当年的自己。”
苻坚想要去体会她所描绘的心境,却发现很难。
张婧娥伏在他的怀里,眼底里倒映点燃的烛灯,她说:“其实,昭阳殿里摆祭的并不是只有一个人,这宫里死过的人太多了,实在不好列出名字来,陛下您仔细地想一想,就算是活着的人,您能一一地认清吗?”
苻坚拥住她孱弱的双肩,没有说话。
因她说得很有道理。
“人为什么要去祭奠死人呢……”张婧娥问道,却不像是在等答复,更像是问自己,她借着窗户看向室外,片刻地又自言道:“倘说她们当真有魂灵……可是,在哪里呢?既然没有,祭奠她们时落的泪,岂不是为自己落的?难忘却的永不会是一个过去了的人,是……是什么呢?”
“兴许是心头的惶惧呢?”苻坚回答道,这话像是在为她衔接,却显得突兀,帝王仰头去看房梁、那是一片灯火难以照透的地方:“他们活着的时候,朕从不觉得自己有多老,可当他们像落叶凋零了,朕就觉得——近了,朕也近了。”
“你听听,又有人吹箫了,总是这一首曲子,每天夜里都要吹。”
张婧娥双肩耸动,泪水成串地落下来,她的声音难得地哽咽了,趴伏在苻坚的怀抱里双手攥紧:“陛下,天这么冷,冷到人心头上不舒适,可是陛下……再怎么冷,妾都愿意陪着您。”
苻坚没有安慰她。
他今晨得知了慕容冲再度战胜了苻琳、帅兵进了阿城,就像是在预料之中,他知道他将要离他越来越近,因为近来他听那管萧吹的楚歌愈加凄厉,老实说,他的心底里倒没有如朝上将卿表露在外的十足畏惧和惶然,而是突然很莫名地想到:天这么冷了,他是否开始咳嗽,又会不会在夜里蜷缩着发抖。如果他是一个人在榻上,或是与他的妻,不知还会不会再用那样微弱而可怜的语气说——
陛下,我冷。
他甚至明知期许会最后的破灭、也知道彼此面对时的场面不会过于好看,却还是想要见他一次,再见一次。
苻坚是个念旧情的人,直到了现在,大部分的光阴里他都在暗自地懊悔,而绝非怨恨。
他不知道慕容冲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就像是起初在榻上,男孩子脆弱的脖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他问自己:为什么会是他呢?再或者还要靠前的时光里,他也问过:为什么?
他再度想起当年他为东海王,反叛的夜里抬头见过的大鸟,所有人都说:那是凤凰。
他想或许有许多事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