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使不及讲话,又见他随手将礼物展开,一副赤色的锦袍长长地拖到地上去,彩凤的绣样烨烨生辉,只是——
慕容冲的目光留于一处:从凤首向后延出了一道金线绣的流云,云的尾巴很长,长得像羽翼,一时便分不清彩凤的翅究竟是收束、还是展开。
他认不出彩凤,却能认出流云。
指尖收束又颇刻意地松放,慕容冲示意身旁的卒子捡起方随锦袍抖落在地的文书,支起下颔命他交还到秦使的手上。
他的手臂垂下来,仍抓着锦袍,另手从腰间噌地抽出佩剑径向阶下,未等那使节将信接过,径直地将剑刃竖入帛书正中,钉在地。
他转过身为回上首,所以没人能见到他的神情,却听他冷冰冰地下令道:“念。”
那秦使早没有了当日见慕容泓时的大国之风,腿脚一时软下来,只能扑跪在地。
“卿……远来……远来草创……得……得无劳乎?今送……送一袍,以明本……本怀。朕于卿恩……恩分如何,而于一朝忽为……忽为此变……”
他甚至说不出一句整的言论,旁侧的将军们想要笑他,却又都顾及慕容冲方才的举动,只敢悄悄打量他背身过去的影子。
慕容冲懊恼地想:他被激怒了。无论苻坚赠这一领锦袍的目的是要羞辱他、威胁他,还是诚心诚意地缅怀过去,总而言之,他被激怒了。
流云的绣样出自于慕容箐的双手,他尚还记得很清楚——她在绣云,是他叫她将云的尾巴绣得很长。
彩凤的确不足以激怒他,可这道流云足够。慕容冲想不明白为什么,他的愤怒中包含了愤怒,却不单单只是愤怒。
他也来不及去仔细地想明白,此刻,他只能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之后问道:“郭辩呢?怎么不叫他来?”
那使臣猜不透他为何突然又问这些,却暗幸于他的语气又归于平淡和漠然,于是答道:“郭主簿,他死了。”
“死了?”慕容冲问:“什么时候的事?”
秦使没有回答,显然,时间过去得太快,他也记得不甚清楚了。
慕容冲想:连他也死了,这么说,自己将一鼎油锅烧沸了,只能够用来煮一只灰兔子、或一头野鹿了。
他眨了眨眼,最终说:“是啊,不然,怎么会派你来?”
秦使听闻这话顿感羞愧,他想爬起来,腿脚却还是软的。
诸将中还是宿勤崇先站了出来,他的右手按腰间的佩剑,对上道:“大司马,不如杀了他?脑袋割下来,再给秦国人送回去。”
慕容永暗自去看慕容冲的背影,想要从中猜测到些什么。
慕容冲再度吸气,心头微渺的揪紧终于可以平复,他又在心里默念道:那算什么呢?
“大司马——”
燕国大司马的手掌举起来,之下的眼睛便都向上看去,一时见他总算是转过身来,面上仍如往日,他再度向下迈步,一步步最终与那跪地的秦使离的很近,他伸手握住剑柄,“噌”的一声,却只为拔剑归鞘。
他眼盯着秦使的脑门蒙上汗珠子,这才道:“杀了他,能做什么?让他回去,告诉他的主上——”
他的话稍一停顿,又挥了挥手,两旁立刻有人上前,架着来使的两条胳膊给硬生生地拖了出去。慕容冲此刻不急着说话,随着的詹事便迈出来,紧接着问道:“大司马,告诉些什么话?”
“什么话?”慕容冲重复道,目光向前,像是在看门帐子、或悬在墙上的弓与剑,半晌才答道:“就告诉他: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岂顾一袍之惠?若能早日识得天命,就该奉送皇帝,如此,孤必当以他日之‘恩分’,尽数还之。”
仗打得久了,叫人连时间也忘却。实际上,苻坚送去的锦袍理应是冬天时披的,因此刻已近于十一月的末尾,虽算不上隆冬,但到了正该冷的时节,长安城里的草木却还未凋尽,人也没裹上厚重的冬衣。
慕容暐坐在厅堂里,他鲜少至此,因这里摆放过可足浑氏的棺椁、新年里又时常祭奠祖上。
太原桓王慕容恪的幼子、慕容楷的异母弟弟慕容肃此刻正坐在他的对侧,他们中间点亮着烛灯,却不能将彼此的面目照得很通透。
“这么说,你要成婚了。”慕容暐说,他实在记不得慕容肃今年究竟有多大。
慕容肃摇摇头,回答道:“陛下,是您的儿子要成婚了。”
慕容暐一愣,目光很快地躲闪到背光的阴翳里去,故有作态地问道:“你胡说些什么呢?”
他不是陛下,也没有子嗣。
慕容肃用双膝拖地向后退去一步,俯下身,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道:“陛下,我的儿子,就是您的儿子,是您的义子,待他成婚的那一天,您就宴请秦主,咱们埋伏人手,一举杀了他。”
慕容暐站起来,从他俯跪朝向的方向躲开,喃喃地念道:“住口,别再这么说了。”
慕容肃没有因他的逃避而骤然地改口,相反,他又向地叩首,比方才还要响亮:“陛下,不然,咱们要坐以待毙吗?”
慕容暐从烛火里看到桌案的一角,目光空洞,他摇头道:“不对,他没打算要杀了我。”
“这是早晚的事。”慕容肃残忍地说,他跪直了身子,语气放缓下来,却持着沉重不放:“陛下,您别再自欺欺人了,中山王就在城外、日夜地作战,您觉得,咱们还能活多久呢?”
慕容暐终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