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逾与几位校书在方池畔铺上竹簟,摆放几案,另开一席。竹簟颜色青翠,在暑天愈发显出凉意,乐逾一身深色袍服,日光下的发色却叫人看着怵目惊心。侍女要为他遮阳,他反而道:“不必管我,你也去玩。”唇边笑意灿烂,面容异常英俊,又显得发色都不可怖了。
琉璃盘里盛着泉水浸过的两色葡萄,铜爵中装满酒,他笑看这一幕,原本靠着凭几半卧,这时也坐起身,张口就问:“小蛾去哪了?”日照下醺然小睡醒来,只当乐濡和岛上别的孩童一起掷果浮盘,却不见人影。辜薪池闻言凝眉,确实有一阵子没见到乐濡,林宣见他神情,不用他开口,已经招来一个小童,温声要他去询问乳娘惠娘小公子在哪。
原来那位小公子趁着别人都在掷果,自己悄悄拿了新制的网蜻蜓蝴蝶的网子,在水里捞果,捞上来满兜,兴致勃勃地边看边吃。夏日里浸冷水的果子与被冰镇无异,他看着别人玩,一个不小心吃多了冰果子,现下哭着拉肚子去了。
乐逾知道自家儿子是个活宝,没想到他能活宝成这样,滑稽得好笑,挥挥手算了,继续与辜薪池同林宣饮酒闲聊。惠娘却忧虑又生气,他趁惠娘不察,偷偷吃坏了肚子,不被岛主知道也就罢了,被岛主知道,纵是他才五岁,年龄尚小,也是荒唐。她有心板着脸训雪玉捏成的小公子几句,那孩子见了她,却先泪眼汪汪地张开双臂抱她的颈子,委屈道:“惠娘!”
缩成暖暖软软的一团窝在她怀里,没多久又扭起身子,难受道:“惠娘我又疼了。”惠娘哪还顾得上再说他,忙抱着乖巧下来的小公子,遣人去请大夫,手指梳理他软滑的头发,指尖摸到冷汗,明知他人小肠胃娇弱,就是请大夫来看多半也是要让他拉空了吃下去的东西才能调理,此刻却心疼着急得顾不上许多了。
另一侧乐逾醉了又醒,林宣净过手,取小银刀剔除杨桃边顶上的硬皮,切成几片,他近日心情奇佳,高兴亲手做这些事。乐逾撑着头看林宣与辜薪池,数日之前,林宣搬进云生结海楼。十二岁搬出,二十二岁搬回,他终于如愿以偿,旁人不好围观,唯独乐逾好意思抱着手臂靠在栏杆边看他搬家。岛上其余人虽也为林宣感到安慰,却难免心怀惴惴,若这二人从此把私情带到公事之中,大家与他们相处难免尴尬。悄无声息看了几天,林宣与辜薪池在外对彼此仍是和从前一样,并不会因关系改变就猛然间缠绵黏腻起来,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今日本不办公,却有急信传入,一个书童双手举信来,林宣接过,面色一怔,这些天来的欣喜全消,道:“岛主,先生,西越传出新消息,剑花小筑宗师……辞世。”
乐逾手上一顿,浓眉压低,推开几案坐起,举起那一铜爵原本要送到嘴边的酒,淋洒一地,辜薪池与林宣心下也是微叹,向上是祭祖先,向下祭亡者,情知乐逾这一爵酒是祭了剑花小筑那位风雅深情的沈居士。却听乐逾道:“零落从此始。”
林宣只觉入耳心惊,辜薪池却不由闭目,乐逾回蓬莱后与他有过一日一夜的深谈。第一次从搜神之局谈到北汉国师之死,从宗师之道谈到江湖气数。如今天下四分,不计北汉,中原三分,数十年内一统也不是不可能。无论是哪一国一统中原,国君都容不下一个以武犯禁的江湖,江湖还能延续多久全看接下来还能出多少位宗师。但现下的江湖,早已不是百年前乱世里那个宗师辈出的江湖。哪怕真的能出大宗师,也不过是为这江湖再续上数十年苟延残喘。
如昔日霹雳堂雷撼龙所言,江湖不因名门大派、百年基业而生,只要世上有律法不管不平事,只要有人身上还有血性骨气,江湖就不会死。他们却谈得更深一层,江湖也不是因宗师而生的,先有江湖,其后才有人摸索出宗师之道,可以让习武之人超凡入圣,所以得宗师之道的人被称为圣人。然后……不知从何时起,人人都去追寻宗师之道,江湖变成要依赖宗师之道才能维持。
萧尚醴要灭这样的江湖,有他的道理。江湖之中凭借宗师之道超凡入圣的人太多,人一旦超凡入圣,便不再是世间的法管得了的。更有甚者,如北汉国师,自诩为天人神人圣人,他以为他在以一己之力与天争,实际上却是偷来各国与天下人的命数,用四国千万人的命运满足他的自负。
辜薪池叹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世间只要有宗师圣人活着,宗师与圣人之中就难免有人盗走各国气数、世人命数来达成自己的抱负。这句本是《庄子》胠箧篇中的话,却不料可以放在当今天下江湖中这样理解。乐逾也以胠箧篇中这一句后的话答他,哂道:“庙堂之上,‘彼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江湖之中也是如此,害数十人命者死,害百万人命者宗师。”
辜薪池只道:“阿逾,既然你与我说得这样明白,就是你从今以后彻底舍弃宗师之道了,可是如此?”乐逾道:“是。”
他说过今生不做宗师,但曾经离宗师只差一线,气脉已变,内伤痊愈后体内真气不断运转,纵是不刻意运功,修为也在逐渐增加。他不知道这样的修为增加是在回到小宗师顶峰后会自然停止还是永无休止,但放任修为不断积累,就可能有朝一日突破宗师境界。为避免这样的事发生,他甚至自己加上几道禁制,封住内力。回到蓬莱以后有时练剑,却再不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