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宏不敢再问,这已经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了。
但皇帝却没有就此住口:“萧豫之所以敢造反称王,正是因为萧家在凉州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他们可以顺应时势,向高祖皇帝称臣,自然也可以说反就反,自立一国。不仅是萧豫,当初乐弼敢在金州跟着萧豫造反,表面上看,是他不满朝廷的敕封,实际上,若没有世家暗地里的支持,你当他有那个胆子吗?”
马宏是一个聪明人,不聪明也没法在皇帝跟前当差。正因为聪明,他难免从皇帝的话里举一反三,察知其它蛛丝马迹。
若世家门阀可以插手地方政务,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暗中支持几位皇子……
马宏被自己的猜测吓住,脚步越发放轻了些,背上却已经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能推想到的事情,皇帝没有理由想不到。
所以这才是皇帝将皇长子召回京的真正原因吗?
马宏小心翼翼问:“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天下乱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皇帝哂笑:“好处?那可就多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允许世家坐大,所以才要提拔寒门,这是他们不满的初衷,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势力会进一步被迫收缩,被迫将权力拱手相让,如果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对百姓来说,的确没有好处,可对他们而言,却有大大的好处!”
一阵寒意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马宏禁不住抱紧了手中的披风。
他镇日待在皇宫里,看见的,听见的,无不是这个王朝欣欣向荣的气象,但在皇帝嘴里,却说出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马宏不知是皇帝深谋远虑,还是杞人忧天,但他知道,让皇帝最近烦心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关于帝国继承人。
皇帝至今没有透露出立太子的半点风声,但他年事已高,底下三子也都正当盛年,人们难以避免,自然而然,总会提及这个话题,就连周相、张尚书等人,私底下也没少劝谏。
立太子这个话题,从先太子去世之后就不断有人提起,到现在早已是老生常谈,很多臣子劝得也麻木了,私下觉得陛下估计是不到临终病危,就不肯立太子的,但许多人依旧时不时上本启奏,希望劝得皇帝改变主意,也好早日安定臣民之心。
两人不知不觉,竟已绕过大半太液池,来到含凉殿前。
含凉殿是帝王夏天时起居理政的地方,平日里无人居住,夜风拂来,隐隐可见轻纱飞扬。
皇帝伫立遥望,却不肯上前。
马宏正要劝他回去,就听见皇帝道:“太子幼时,朕常抱着他坐在膝上,在含凉殿里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教他认字,说来也奇怪,寻常小儿都好动,他偏生坐得住,还都记下了朕教他的。”
落寞的声音淡淡响起,又被吹散在风中。
马宏一阵难受,低低道:“陛下节哀,太子在天之灵,必也不希望陛下伤身。”
“这么多年了,朕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尝不知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往前看,可人的感情若能由得自己做主,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爱恨嗔痴?”皇帝自嘲一笑。
“如果太子还在……”
如果太子还在……
马宏内心也如是叹息,将披风抖开,披在皇帝肩上。
远远的,黑暗中或明或灭,他定睛一看,却是几盏灯笼。
马宏还以为是禁卫军巡逻至此,正想出声,便听见一名女子道:“前方是何人?”
“陛下,好像是殷贵妃跟前的大宫女珍珠。”马宏对皇帝道。
皇帝微微点头,马宏就应道:“珍珠姑姑,是陛下在此!”
此言一出,提着灯笼的人脚步加快,过来行礼,马宏认出其中还有殷贵妃。
皇帝不禁问:“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殷贵妃一笑:“陛下怎么也不睡?”
皇帝:“朕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