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廊台绕过池林往大门儿走,这路我走了好多年,每每急着出门找沈山山玩儿都觉着这路忒碍事儿,活该割来不要。可那时候我送着皇上出门儿,竟头一回觉着那路忒短,短到我还没来得及想出要怎么回他,就已走到了头。
绣鹤蓝布的轿子停在照壁前头,我眼见皇上要上去,连忙抬手揪了揪鼻尖儿跟他笑:“爷,我……我要考不上呢?”
皇上前脚都跨进了挑杆儿,听了这话却回头瞥我一眼,笑道:“你敢。”
我双足顿如石刻般扎在地上,向前也走不动,向后也退不得,那时候袖子里的手竟一松,揣里头的章台柳梦传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我登时又大窘起来。
呆愣着想起要赶紧捡起来时,皇上已又踱着步子踏了回来,好奇弯腰把那杂书拾了,挑眉落眼瞧了瞧书名儿,又看着我笑:“得,我算是白嘱咐了,虽是杂书,却也算是书。好歹你是开始看书了,我瞧着也喜气。”
他拉我手将书放回我手心儿里,拍了拍:“成了,清爷,回去罢,别叫你爹瞅见这玩意儿,他知道了又得揍你。”
我晃头晃脑哎哎地应了,拿着那书竟觉手心儿烫得快落了皮儿。
皇上临上轿子见我没走,还又挥了挥手道:“天儿凉,赶紧进去,没得又风寒了。”
我听着这话退了两步,踟蹰见着他一顶软轿消失在照壁后头,只觉我家那照壁上的石刻云花都像是活了似的,当着夕阳昏光鬼舞乱动。
那瞬我竟也悟了场章台生柳,柳下发梦,梦入月色,月照沟渠。
【柒拾】
皇上他合该得一垂好梦拂月的柳。
可我却是那流水无情的沟。
第21章 山色有无
【柒壹】
十五岁前我总处于个自顾自愁亦自顾自喜的心境里,且以为旁人皆懂不得我有何悲喜,也不乐意逢人说道,还觉着深夜自舐伤怀的寂寥之感堪比侠客,颇潇洒,颇写意,同古往今来所有那般大的少年一个模样儿。
想想忒傻。
那时我曾肖想过我爹的将来,我大哥二哥的将来,沈山山的将来,甚至是皇上的将来,唯独从未认真肖想过我自个儿的将来。
仿若我就不会长到我爹那年岁似的,仿若我就不会有将来似的。
然实则不管那将来来得早或来得迟,去得快或走得慢,却是人人都会有的。
人人都会有个果,眼下种的都是因。
年少时候的因皆是我爹替我种的,生我养我赐我锦衣玉食,郊游走马一路繁花,也压了桩要反的大事儿在我脑袋上,一搁十来二十年,到如今依旧如把大刀悬着,叫我每夜梦里都睡不规整。
可那晚上皇上探病走了后,我问我爹,太子侍读我还做么,我爹却道,“你选罢,只说你自个儿想不想做?”
我都懵了,还以为自个儿耳朵生了毛病听错了:“我什么?”
他竟叫我自己选,这于我尚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从小皆是我爹说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他给我选了西席我才念书的,他叫我考侍读我才考的,他说我选上了要我进宫我才进的,我从没想过自己究竟愿不愿意想不想,惯常爹叫我做,我自然就觉着该做,况我也没别的好做。
然他问出这话,一切却不同了。
我那刻忽觉自个儿是不是长成了个大人了,我爹竟也让我有的选,眼见是要叫我自个儿拿捏自个儿的运道了。
那刻我忽觉有些怕,正想脱口而出的一选,一想到我还不知老爹那反造是不造,话到嘴边便又扎住了,只小声问他:“爹,那你今后……会一直辅太子爷理事儿么?一直一直?”
爹已吃完了饭,估计没听出我这话有啥意思,只撂了碗筷没好气儿道:“你这脑瓜还操老子的心?你自个儿想好了自个儿就成,若要入宫,过几日便收拾收拾进去,不入就安生在家念学,别成日同沈家那小子浑玩儿不知上进,人家书念的好,往后能进头甲的,你再瞧瞧你呢?——没出息!”
爹这话干干脆脆,却好似泼我一盆凉水,深秋里叫我神台顿醒。
……是,我若要想有点儿出息,何用管别人怎么样。
我若要想对得起谁,又何用管将来怎么样。
谁给我因,谁给我恩,到后来的果也都是我自个儿吃下去。
人一世不过为了对得起自己罢了,那果我只望是个不苦的。
眼看爹起身出厅去,我心一定一咬牙,抓起筷子扒两口饭作罢,跟在他后头往游廊里直直追道:“爹!爹!”
爹在前头脚下一止,昏黄日头下,他顿步子回头瞧我,拧起眉头:“怎么?”
我追他追得胸口喉咙都在颤,跑了恁长的廊子脑袋几乎是懵的。
然我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只提气儿往他身道前一跪,抬头便望他道:“爹,我明日就收拾。”
“我入宫。”
【柒贰】
爹每日都打西宫善德门进部院去做事儿,入宫于他是再寻常不过的一项,他不觉得有什么要紧。
况宫中也不是就褫夺了我侍读的名头,我再入宫也算情理中,不过同过去一年中每次归家后入宫一样儿,在宫门点个册便能进了。
我爹说我要入就入,甭跪着碍眼,滚去早些洗了睡明日一早好走。
按理讲我在宫中遭黑手的事儿我爹当是有数的,故我跪那儿打心底儿还指望他老泪横流地劝我一劝我再执意要走地演一场生离死别,哪成想爹他不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