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微微点头,接着却不循常理地问道:“连你在内,你家就三口人?”
方缘看着他,忽而手口并用,将一截稻草咬断,嚼了几下就吞入腹中,“想多了,一棵树都能旁生那么多枝条绿叶,人的关系只会更加复杂,稻草根可以轻易被折断,顺带咬上几口,亲戚朋友却是没那么容易割舍的。”
男人一笑会意,“却不知那时候你家的亲戚朋友有几人伸出了援手?”
方缘低头看向双手,神情认真,但随即在男人面前做出的却是孩童的习惯动作。
扳手指数数。
不乏耐心的男人一边划船,一边注意着他,不曾取笑,也不曾打断,转瞬之间,少年已在他的面前扳到了左手的无名指。
从右往左数,此为第七指。
接踵而至的却是几乎毫不相干的回答。
“嗯,好像有......三个。”
“三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让男人有些本能发愣,就连手上劲力都明显一滞,木桨末端若卡在河底石缝之中。
“某家天波流连客,浪里一条蛇,敢问少侠师承何人?”
一如物极必反的道理,突然间的规矩正经,反倒令人下意识地感到不规矩,不正经。
一脸错愕不解的方缘只得干笑道:“大叔怎么突然这么客气,叫我少侠了,使不得使不得,不习惯不习惯。话说回来,我也没什么师父啊。”
男人忍住胸口闷气,沉声道:“那这么独特的数数方法,是谁教你的?”
方缘噢了一声,似有领会,笑声扩大,连忙打个圆场,“哎呀,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重点是那三个人。大叔,我以前听别人讲故事的时候可没你这么多话。”
闻言,男人果真不再吐露半字,斗笠之下,一副静听模样。
方缘于是道:“那三人也是一家子,地道的农民出身,往上数个三五代,都找不出什么显赫人物,传到那些个浪荡轻浮的公子哥耳里,免不得要受讥笑。不过他们可以笑人,别人还不是可以笑他,至少在咱老家那边,穿金戴银者远不如披星戴月,手握锄头镰刀,一身糙皮的农家汉子受欢迎。用说书先生的道理讲,叫什么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咱自个的道理讲么,则纯粹是个缘字。王大叔我瞧着有眼缘,魏婶婶我瞧着有善缘,两人的儿子王三哥,我瞧着有心缘,唉,只可惜人有眼缘,天却无眼,王大叔因病早死,魏婶婶和王三哥......”
顿了顿,少年嘴角溢出苦笑,“后来啊,成了别人的妻子和儿子。”
男人突然出声,“这样不好吗?”
少年复而躺在木舟上,以双手为枕,“好与不好,他们两个自己心里最清楚。”
“你后来没有再见过他们?”
“家乡人将那件事当作禁忌一般,少有提起,我连他们何时走的,去向何处都不知道,又怎会再见到他们?不过魏婶婶生得漂亮,瞧着素雅,能做村妇的活,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像寻常村妇,改嫁之后应当也会备受关爱的,王三哥我就说不好了。”
“为何说不好?”
“隔壁老陈头,早年丧妻,唯有一女,年近五旬的时候也是再娶了一个,对方带了个年轻力壮的儿子过来一同生活。那人我见过几次,好家伙,生得五大三粗,一个能顶.我十个的样子,耕田插秧放牛牧羊一点都不含糊,结果就因为饭量大了点被老陈头经常数落指责。王三哥从小体格瘦弱,力气一般,独独饭量异于常人,要是他后爹跟老陈头一个脾性,能有好日子过吗?”
听罢,男人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农家出身的少年,思考问题的方式果真还是以农为主,很少会将说书人描绘的光怪世界中的精彩奇异代入其中。
却也不能怪他。
只因天下说书人以及听书人,十有八九都是在讲述和体会别人的人生。
余下的一二,方是自我,将自我参透,才见真我。
但那已是读书人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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