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四年的北平,的确还是过清明的。
荣石到达北平的第二天,就是清明节。方步亭没有要过清明的意思,谢木兰和同学出去踏青。谢培东叮嘱她不要跑远了,不要招惹日本人,遇上事赶紧报家里的电话号码。
方孟韦打开卧室门,站在走廊往下看。方步亭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整个大厅似乎只有那个座钟是活的,戈多戈多地响。
静谧许久,方孟韦踯躅一番,还是慢吞吞走下楼梯,跟方步亭道:“父亲,我要出去一下。”
方步亭看着报纸,眼睛也没抬:“嗯。午饭回来吗?”
方孟韦道:“午饭……就不回来吃了。”
方步亭翻了一页报纸。
方孟韦出门,门房问他要不要备车。他摇摇头,说不必,然后站在大门口等人。荣石开车到的时候,老远看见方家门口细瘦笔直的身影。
方孟韦眼瞧着远处来了辆怪模怪样没顶棚的车。轿车不像轿车,吉普不像吉普。荣石戴着墨镜,叼根雪茄,冲他扬了扬下巴。他上了副驾驶,才发现这车居然有无线电台和制冷机。可惜清明还只有暖的苗头,无法显摆制冷机。方孟韦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拧旋钮,无线电嘶嘶几声,开了。
北平广播电台在播京韵大鼓,轻快的胡同巷口的节奏在车里跳起来。唱书的演员很卖力,方孟韦几乎没听懂。荣石瞥了一眼搭在旋钮上的雪白手指,僵硬地目视前方,被迫专心开车。
这敞篷车是荣石在天津和一个要回英国的洋行经理买的,在北平估计也是头一份。这次开出来,纯是为了嘚瑟嘚瑟。方孟韦什么时候都是古井无波的表情,荣石实在拿不准嘚瑟成功了没。整条街都在看荣石的车。街边站岗的日本人并没有为难荣石,也没有查,要出城就放行。荣石不打算解释,方孟韦也没问。两个人一路沉默。
方孟韦不知道说什么。荣石是个捉摸不定的人,无法预料他到底要干什么,他的下一秒都似乎未知。方孟韦前十几年的人生全部活在标准的规划里,就像方步亭刻板的作息。幼年,童年,少年。刚念完初中,高中都没上就被方步亭送进了三青团中央训练班。他的少年时代没过完,骤然被打断。
方步亭都给他规划好了的。
荣石也没说话,他怕自己结巴。而且他很满足,心里饱饱地坠着,全是快意的喜悦。旁边坐着的人似乎刺激他的神经,刺激得让他险些发神经。这种喜悦冲昏头脑的情况他第一次体会,他娘骂他得意忘形是“腚都飘轻”,荣石觉得娘亲在天之灵,说得很对。
他现在坐在云端。
一直不说话也尴尬。幸亏副驾驶看不大着,荣石思忖应该不至于结巴,谨慎张嘴:“你……们家,不扫墓祭祖?”
方孟韦看他的侧脸一眼:“都在无锡呢。”
“哦……”
过了一会儿,方孟韦叹口气,认栽道:“那你呢?这时候在外地。”
荣石一笑:“我们家不讲究这个。”
“令尊令堂还好?”
“还行,都不在了。”
“……嗯。”
“我娘吧,走得早。那时候她就想回吉林,我爹就把她安葬回去了。现在……那边又是那样。我爹其实是山东人,热河吉林哪个都不是他故乡,家人也都失散了,所以反而想得开。他说‘我们这种人,死哪儿埋哪儿哪儿就是家乡’。老头子在梦里走的,没遭罪。头七那天给我托梦,还挺得意,指着自己冲我嘚瑟‘看见没,全尸’。”
方孟韦突然笑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尴尬地咳嗽一声。
荣石乐了:“落个全尸是最高理想了,我爹是,我也是。”
方步亭举着报纸,半天没动。门房来回,说孟韦坐着荣先生的车走的。
谢培东对着自己妻子的遗像看了半天,又收了起来。谢夫人是方步亭的亲妹妹,却有个圆润的苹果脸,平时不笑的时候,嘴角都是翘的,看着完全不像方家的人,没有方家骨血里的忧郁。
可是她走得最早。
等谢培东下楼,座钟报整点的声音在整个方家大宅凝固的寂静里回荡。
方步亭缓声道:“清明……呵。”
他放下报纸:“满衣血泪与尘埃,乱后还乡亦可哀。风雨梨花寒食过,几家坟上子孙来?”
谢培东坐在他对面,长长一叹。元末明初的高启,算是“乱后”。民国三十三年的他们,又是算在哪里呢?
荣石和方孟韦开车稀里糊涂开到圆明园废墟了。断壁残垣衰草枯枝,倒也应景,就仿佛是上个王朝的墓碑与墓地。方孟韦坐在残破的罗马式柱子上,抬头看荣石。荣石发现这好像是第一次方孟韦仰头看他。这对圆圆的眼睛,不像狍子,像鹿。他少年时期曾经在吉林的老林子里遇见过一只小鹿,黑黑的,圆圆的眼睛,很好奇腼腆地由下往上看着他。少年荣石一跺脚:你傻呀还不快跑!
小鹿撒欢儿地跑了,像个精灵,轻快地消失在林子里。
荣石就抿着嘴看着方孟韦笑。
这人笑起来竟然也不讨厌。方孟韦想。
荣石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利索地说一句整的,他就不信对着方孟韦要一辈子结巴。他刚张嘴,天上飘起了雨。方孟韦抬头看,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荣石拉着方孟韦跑出废墟,直奔自己的车。可是到了才想起来这车是软顶敞篷的,又手忙脚乱解开软顶往上拉。买回来为了显摆,就没拉过软顶,这下竟然拉不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