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石一路把车开进了东岳庙。
东岳庙这个地方,其实是道观。前清时香火很旺盛,百余间房屋,还有义学,收容家境贫寒的学子。后来义和团打一回,八国联军砸一回,张勋辫子军抢一回,东岳庙跟着最后的皇朝衰败破落下去。
城外的圆明园,城内的东岳庙,方孟韦一天内看完了昔日帝国首都的风雨飘摇。方步亭祖籍无锡,在北平长大。但在美国时从来不跟儿子们谈论北平,他心里的北平是孟元老梦里的东京。方步亭当年出国身边只带了一本中文书,《东京梦华录》。总是不忍心翻,一翻就潸然。
方孟韦太小,不明白父亲怎么看书会流泪。方孟敖识字多,但也莫名其妙。他俩艰难地阅读竖排版的中国文字,发觉这本书没写什么慷慨的内容——只有吃食,穿戴,唱歌跳舞的风物。
他们还不懂,令一个人流泪,不用激昂的宣讲,只需一个故国的梦。梦里有关于昔年的富庶,繁华,和眷恋。
就可以了。
天边有了暮色。庞大的东岳庙沉默地趴着,仿佛连挣扎都没有。多数房屋前面乱七八糟,晾着黑黄的尿布,还有女人出来泼水,刷拉一下泼到石砖路上。前清倒了,东岳庙没有收入来源,屋子都赁出去,住户私自搭建扩张,又成了一片胡同巷子,迷宫一样。
荣石的车开不进去,他找了个地方停车,给了巡警铺子两块钱让他们给看着,然后领着方孟韦深一脚浅一脚走进了迷宫。
方孟韦一直没有异议,就那么跟着荣石。东岳庙成了贫民窟,面黄肌瘦的人很好奇地看着荣石和方孟韦——尤其是方孟韦。
方孟韦的白中山装已经是让他有点难以忍受了,可是搁进这逼仄狭小肮脏的小过道里,他竟然还是素素净净的。北平城里没有甜水,想喝甜水得买,一桶一桶地买,浆洗倒是能去河里,一条小河又刷尿桶又洗衣服,跟臭水沟没两样。
卫生谈不上,干净也没有,东岳庙还是趴着,它两侧的羽翼下散发着馊臭的味道,庇护着贫穷的平民。
这里大大超出了方孟韦的认知。方孟韦眉头越蹙越深,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荣石在前面走,他想带他看一看真正的“故国神京”是什么样子,他父亲梦里眷恋的“物华天宝”又是什么样子。
就这个样子。
终于转进东岳庙的正殿,正殿竟然还像模像样,干干净净安安静静,有点当年第一大丛林的气派。
“日本人不让砸。”荣石仰头看东岳大帝像,微笑:“这些雕像上有包金,要不是日本人震着不让动,外面那些人能把所有东西都搬空,管你是不是东岳大帝。”
方孟韦第一次真正见中国本土宗教的样子。虽然是最破败的样子——梁柱檩枋,金龙彩画,月台香炉,这就是仅剩的尊严。
庙祝动了一下,吓了方孟韦一跳。干巴瘦的庙祝穿得破破烂烂,费力地啃一个窝头。他实在太老太羸弱,简直和破落的东岳庙融为一体。
庙祝小心翼翼:“先生……您求签吗?”
方孟韦心里一酸,不知道答什么好。荣石严格说来是个无神论者,他刚想摇头,方孟韦忽然道:“你求一个吧。”
荣石转头看他。暮色更酽了些,暗金的阳光溶在方孟韦瓷一样的脸上。荣石叹气:“那就求个签吧。”
方孟韦半懂不懂地看荣石郑重地跪下,行礼,掷茭子甩签子,甩出一根竹签来,站起来递给庙祝。庙祝颤巍巍双手接过,说了一句签文。
荣石脸色忽然发白,愣了似的。方孟韦没听懂,推他一下:“求签是不是得给钱?”
荣石惊醒一般。庙祝问他解不解,他沉着脸:“我不信这个。钱您拿着,我们走了。”
荣石一路拖着方孟韦出正殿。方孟韦还想看看两边的祠,荣石一气儿没停。方孟韦被他拖出院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薄暮深浅浓淡地染着,庑殿顶琉璃瓦的莹光,看上去像在流泪。
东岳庙正殿外面还有一些雕塑没拆,挤挤挨挨歪着。有一带的主题似乎是地狱,刀山火海刀劈斧砍,受刑的雕塑张着僵硬的嘴,泡在惨淡的黑暗中永恒地惨嚎。
方孟韦看得心惊胆战。
荣石放慢脚步,站在一处斑驳的壁画前,轻声道:“孟韦,你知不知道这是哪儿。”
方孟韦站在他身后,一样看着,也轻声回答,仿佛怕惊动了谁:“不知道。”
壁画上画的是个高台,上宽下窄,上面挤满了人,都在哭。
荣石尽量不去看方孟韦,他攥着拳头,努力放平气息,流畅地讲话:“这里是望乡台。死去的人的灵魂,登上去,回头看一眼家乡亲人,哭一声,才能去阴曹地府。”
又走了两步,荣石笑:“这个叫奈何桥。过了奈何桥,喝孟婆汤,这辈子的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就忘得一干二净,安心投胎到下辈子。我觉得中国的神话还是有温柔的一面的,就比如这个孟婆汤,一口喝下去,不甘怨恨,一笔勾销。”
方孟韦看完了中国人对死后世界的描绘。有些时候,人们对死后世界并不单纯是恐惧,竟然有向往。这辈子过得不如意,下辈子说不定就如意了。这辈子有遗憾,下辈子说不定就圆了心愿。
“……荣石,你说有下辈子吗。”
荣石深深地看着壁画,似笑非笑,似悲非悲:“你别不信,我真是无神论者。”
所以,我不知道啊。
荣石开车把方孟韦送回家,方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