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慢慢躺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小时候,我上的幼儿园离家有一站路,总是我爸骑着自行车送我去。五岁那年夏天,有个早上我爸送我去幼儿园,我坐在自行车后面,到了半路,我觉得脚上一凉,鞋子掉在马路中间了。”
霍定恺问:“没有和你爸说么?”
“说了。”江寒说,“我说:鞋子!鞋子掉了!可是当时车水马龙的,周围的车都在按喇叭,我爸没有听见我的叫声,还是一个劲儿往前骑……没过多久,另一只鞋子也掉了。”
霍定恺大笑:“两只都掉了?”
江寒点点头:“我在后座上,一个劲儿叫,爸爸爸爸!我想和他说我的鞋子掉了,可他很烦的说,别吵!要迟到了!”
霍定恺不笑了。
“等到了幼儿园,他把我抱下车一看,两只脚上没穿鞋。”江寒说,“我爸很光火,说,鞋子呢?我说,掉在半路上了。我爸当时就甩了我一个嘴巴,说:当时怎么不说!”
霍定恺怜悯地望着江寒,他伸手轻轻摸着他的头。
“……我爸没辙,把我交给幼儿园的老师,他骑着车又往回找,去找我的两只鞋。”江寒的眼神有点呆,“老师们都在笑,一个老师把我抱进教室,放在门口的垫子上。小朋友们全都围拢了上来,他们全都在笑,有人说:江寒,你的鞋子呢?你怎么光着脚来上学?”
霍定恺的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一个豆丁大点儿的孩子,尴尬地站在门口的鞋垫上,光着两只脚。
“我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因为没穿鞋,想跑也跑不掉,也不知道该往哪儿逃。所有的人都在笑我,小朋友们在笑,老师们也在笑。”
说到这儿,江寒从床上坐起来,用两只手抓着两只脚。
“喏,当时我就是这个样子,蹲着,用手抓着脚,不想让他们看见我光着的脚。”
“江寒……”
“从那之后,我就很怕露出脚来,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所以高中的游泳课,我总是请假,找各种借口不去泳池。”江寒说到这儿,自己都忍俊不禁,“到后来连体育老师都疑惑了,他说:江寒,你是女生么?因为只有女生来了例假才不去游泳,我是唯一一个请假的男生。后来我干脆和他说,我对漂白剂过敏。”
说完,江寒哗啦一下笑起来。
但很快,那笑容就消失了。
他垂下头,声音变得微弱:“我没法去泳池,没法在全班同学和老师面前光着脚,一想到那种情景我就害怕,怕得浑身冒冷汗,如果周围没有人,譬如上次咱们去冲浪,整个海滩只有咱俩,那我还不怕,陌生人一多,像公共浴室、泳池那种地方,那我就完蛋了。我也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可我就是……”
霍定恺轻轻叹了口气:“小寒,把手放开。”
江寒只是低着头,不出声。他的两只手,依然扳着脚板。
“把手放开。”霍定恺的声音,温柔得像湖水,“没关系,这儿只有我。”
慢慢的,江寒把手松开。
其实,他的脚不大不小,脚趾也生得很整齐,看上去白生生的,没有瑕疵。
“小寒,你的脚很好看,没有任何羞于见人的地方。”霍定恺凝视着他的眼睛,柔声说,“你用不着将它们藏起来,恰恰相反,你该为它们骄傲。”
江寒低下头来,他的眼眶有些发热。
然后他回过神来,努力笑了笑:“你像一枚百忧解,我心里的任何烦恼,你都想帮忙解除。”
“并非所有的烦恼我都有能力来解除。”霍定恺温和地望着他,“生活是场残酷的游戏,我只是尽量利用游戏的规则。但即便如此,我也能帮你解除百分之八十的忧虑。”
江寒笑起来:“您太谦虚了,总裁大人。”
“不把话说得太满,是我的习惯。”霍定恺眨眨眼睛,“我家老爷子曾经教导过我,想要完满落幕的前提,是要提前为所有可能出现的倒彩买单。”
提起霍定恺过世的父亲,江寒忽然感慨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小声说:“定恺,我从别人那儿,听说过你以前的事……盛铖出事的那件事。”
霍定恺一怔:“是么?”
江寒原以为霍定恺会不悦,会突然冷下来,或者尴尬地转开话题。
然而,都没有。
他只是温和地望着江寒:“那一次,我栽得很惨。”
江寒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只是靠过去,靠在霍定恺的怀里。
“真快,一晃眼十五年过去了。”男人轻轻叹了口气,“人生是枚被弹弓弹出去的石子,有时候你还有下一次弹出的机会,有时候,就没有了。”
“幸好你闯过来了。”
霍定恺笑了笑:“其实那之前,老爷子就警告过我,他说老四,你太顺了,没有任何一件事让你为难过,老天爷不会这么不公平,你所积攒的坎坷,恐怕会在一次突然爆发出来。那天我被保释出来,上了车,老爷子看看我,叹了口气说,还好还好,还算年轻,老天爷够给面子。”
那时候霍定恺还不到三十,江寒混乱地想,那是多古早的事情?
“其实他不知道,我在那以前,就已经遇到了最大的坎坷了。”霍定恺喃喃道,“我只是没和他说而已……”
好半天,他回过神来,瞧着睁大眼睛的江寒,忽然笑道:“十五年前,你在干嘛?”
江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我……我在上幼儿园。”
霍定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