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家四姑娘的事,绣巧也略有耳闻,当年梁家公众目睽睽下一抱,成就婚姻,不可谓不惹人非议,虽梁盛两家对外声称是意外,但好些人家都暗自议论,说是盛氏治家不严,纵得小妾庶女竟敢在外公然算计侯门公。
总算后来结成了亲家,一张盖头全遮掩了过去,议论才渐渐没了下来。
“你也是做爹的人了,倘若将来有个侍妾,也仗着得你宠爱,庶出息,照样胡作非为一遍——反正只需几年,又能杀回来——你当盛家的门楣经得起几遍糟蹋。”
大哥说话并不如何高声,语气淡淡的,话语却如针扎般,处处见血,哥当时就汗水涔涔下来了,到后来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时,大哥忽温和了声音,亲自扶着哥坐到身边,柔声劝道:“咱们身为男儿的,成人前靠出身,成人后靠本事。你如今已不是父母膝下的稚了,有了妻儿女,将来还要独个儿撑起一个家,若没个定算,只由着心中情意摆布行事,岂非与妇人无异!”
“若你记恨大哥,将来父亲年后,咱们兄弟不来往就是了。我们虽非同母所生,可到底是骨肉血亲,难道我不盼着你们两个日后好?纵不指着你们光耀门庭,但至少要能立身立世。男汉大丈夫,是非在前,情分在后,不是让你无情无义,而得把情分笼在章程里!”
据夫婿说,到最后,哥抱着大哥的腿痛哭流涕,连声哭嚎自己的不是,指天发誓再也不糊涂了,一定要以家门为重;无辜的幼弟也被训诫在内,一起表态发誓。
被训傻了的夫婿回屋后,半响才回过神来,抱着心爱的小妻呜呜——这是绣巧所知道的哥最后一次试图接回林姨娘的尝试。
据说事后,老也来了一封信给公爹,直接道‘只要她活着,就别想接回林姨娘’,至此便连公爹也不再提了。
“祖母又何必呢?反正大哥已说服了哥。”这样岂非自招儿孙嫌恶。
夫婿叹道:“祖母就是这样的人,虽不爱说话,心里却是再慈悲也没的了。她怕父兄弟生隙,便想将不快都扯到自己身上。”
绣巧没见过这位祖母几回,她生性害羞,又不会找话题,便在老跟前也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老有些冷漠,不好亲近,可日常闲来说话,夫婿总道祖母是全家最真心真意的人。
想了一整圈,绣巧发现自己竟然漏了王氏,做媳妇的,有时伺候婆婆比伺候夫婿还要紧——可她完全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她正经的婆婆长年待在老家家庙中。
做什么呢?替体弱的老祈福。
很诡异的说法。便是天真如绣巧,也知道里头不简单,可她生性听话胆小,不该她问的,从不多问半句。
正经婆婆不在,家中倒有个副手婆婆可伺候,香姨娘。
出嫁前,沈母曾担心女儿该怎么跟这位庶婆母相处,轻不得,重不得,谁知这番操心全是多余。
香姨娘出乎意料的明理,从头至尾只称呼绣巧为‘四奶奶’,待之恭敬客气,与对奶奶柳氏并无多少区别,从不对亲生儿屋里的事多一句嘴。后来绣巧得知,他们成亲不久前,还是香姨娘跟公爹说,把夫婿屋里伺候的两个通房先行妥善打发了。
香姨娘生得并不甚美艳,远不及公爹身边伺候的那个菊芳姨娘,但自有一份清秀淡然,笑起来时,尤其和夫婿相像,只是眼底多了许多操劳,憔悴。望着她一把年纪了,还常站在公爹屋前打帘,端水递茶,绣巧平白难过起来。
缝纫技艺好的人,大凡眼力不差,绣巧细细观察香姨娘的身形许久,然后偷偷做了一套贴身小衣,轻软的棉料,细密的阵脚,像给娘家的母亲做的那样,怀着感恩的心,一针一线,做的尤其用心。然后,叫小丫鬟偷偷送过去。
香姨娘收了衣裳,什么也没说,只是望向绣巧的目光愈发温柔些,以及几分叫人心酸的感激。绣巧心中高兴,此后便常做些贴身的小物件,冬天的暖帽,夏日的坎肩,还有柔软舒适的软拖,精致的手笼……香姨娘也暗地叫人传话,叫绣巧别再做了。
绣巧很乖地点点头,过一阵,接着做。不久,夫婿就知道了。那日夜里,他搂着她坐了良久,头沉沉地挨在她颈边,她能感觉到肩上一片湿漉。
进门后大半年左右,香姨娘忽然病倒了。
不过是偶然风寒,竟久病不愈,那位京城有名的老大夫叹息道,‘操劳忧心甚,时日久了,身便慢慢拖垮了’,好容易待病愈了,竟生生瘦了一圈,衣裳显得空荡荡。
绣巧忽想起那一年,沈国舅的大邹氏夫人也是这样,大夫说她操劳了小半辈,劳心忧神,内里已掏空了,便连寻常的小病也经不住了。
想香姨娘自小凄苦,无父无母被卖了来,在府里无依无靠,大妇脾气不好,她得小心应酬着,更有得宠的林姨娘,得处处提心吊胆,不敢有半分显山露水,提着脚尖过了十几年,好容易把儿娶妻成家,有了功名,她还得继续熬着。
绣巧一阵心酸,有次去探病,趁屋里没人,她轻悄悄地挨过去,凑到香姨娘耳边:“姨娘定要保重身,长命岁,将咱们分家出去,还指着姨娘教我怎么过日,教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