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帷帐掀开,七宝嵌珠的龙凤飞云雕花龙床上,乌发披散的男子有些倦怠地靠在窗栏上,连眼角殷红的泪痣都显得有些暗淡无光——这是从来不会在文武百官面前展示的疲累感。
这般模样让常安看了就觉得难过,连忙将水递过去,“爷,要不要宣太医过来一下?”
“不用了,朕没事。”阜怀尧淡淡道,接过水慢慢喝下去。
微微仰头的时候,常安注意到了他额角的汗水和衣领的晕色,忍不住问:“爷做恶梦了?”
阜怀尧握着杯子的手微微一紧,动作轻微无人可以察觉,他缄默了片刻,才开口,没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严舆那边有没有消息过来?”
常安几乎是立刻就能反应过来他噩梦里的主角儿是谁,呐呐道:“……暂时还没有。”
阜怀尧眼色沉了一下,但是没说话。
常安觑着他的脸色,“爷放宽心一些,没消息也未必就是坏事,三爷进榆次山脉之前不是留了口信了,说是一个月还没出来就再派人进去找人吗?”
“一个月……”阜怀尧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一个月的时间太长了,现在才过了几天?!
常安继续宽慰道:“三爷吉人自有天相,何况连元帅和甄学士他们都跟在身边,秦太医也是医术高超,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的。”
阜怀尧也不知有没有细听他在说什么,有些倦倦地半阖着狭长的琥珀眼眸坐了片刻,忽然道:“今天去白马寺的时候,朕在山脚下替远舟测了一个字。”
常安微微一愣。
他的万岁爷不信天不信地万事靠自己,为了阜远舟去白马寺诵经祈福都已经是稀罕事儿,这会儿居然还去找个算命的测字了?!
阜怀尧的手在薄薄的被子上慢慢勾勒出一个“舟”字的形状,“离家远行,祸起萧墙,身侧有难……真是不祥的结果。”
“江湖术士所言岂能轻信?爷实在是多虑了……”常安道。
“朕不是不知道,”阜怀尧缓缓道,声音慢慢低了下去,虚弱地飘散在内殿沉寂的空气里,“可是朕还是怕……”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心志坚定的他为什么那么轻易就被拨动心弦。
这一生,情之一字,永远是他过不去的孽障啊……
常安心神微动,觉得很是无奈。
阜远舟的离开了对一个帝王而言,并不是一件坏事,既然已经决定了,为什么又还要如此地反反复复地去想呢?
帝王无情,方能兼顾天下百姓。
所谓无情,并非断绝七情六欲,而是舍弃自身的私情,兼顾大局——心中有情,天下之情,百姓之情,万民之情。
儿女私情,远远不能够抵得下这天下泱泱万千黎明百姓。
只是……
自阜远舟走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冷冰冰的帝王露出过一丝放松安逸的表情——阜远舟分明就可以很轻易地做到的。
“既然舍不下,为什么还要让三爷走?”常安终是忍不住逾越地问了心中久久纠缠的问题。
阜怀尧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在太和殿,朕对他说,‘朕不要你振兴玉衡,只希望在死之前,还能听到你平安的消息’。”
常安一时猛地回不了神。
他觉得自己似乎依稀能够理解到什么,但是又说不出来那到底是什么。
阜怀尧望着虚空里的某一点,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常安,朕承认朕真的爱他,朕也觉得这没有错,”微顿,“也许谁都没有错,我们只是不适合在一起。”
他的声音还是显得沙哑,伴随着时不时的低咳,在三更的暗夜里渲染出异常哀绝的氛围。
“留下他,朕护不了他,放走他,他又不肯安安乐乐过一辈子……朕真的不知道,他究竟是喜欢朕还是在折磨朕。”
说着话的时候,他低垂着眉眼的模样终于泄露出了一分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该有的稚气,素来扛着一个天的帝王的脆弱,能叫人肝胆俱裂。
“常安,朕该怎么用那万民功德,才能让远舟一生平安喜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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