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消息是,日失塞班岛,有许多人牺牲,东条辞职,未内小矶重组。今日又闻希特勒被刺,有好几个大将受重伤,报载希特勒虽“无恙”但传说有“重伤”,也有已死之说。又有报载,说戈林握大元帅总权,郭倍尔握“总动员”总权,希氏似乎无事可作了,所以大多数人都如此断定:希氏大概非死即重伤了的。有人说战争将在二周内完结,又有说在八月半完结,这种谣传式之说虽有些过分夸张,但市民之心均已摇动,喜气扬扬,似乎马上就可重见光明。
昨夜均臣染了一点感冒,喉咙作热,但未发。他的气管炎本当急待医治,现在经济不允许,只得看着身体衰弱下去。人生真是矛盾的,孔夫子曰“苛政凶猛于虎”,均臣曰“生命轻于金钱”。今日天气更加暑热,汗如雨下,破了均臣“流汗史”之纪录。他将寒暑表放在太阳下,竟到了102度。
一早,均臣就到河南路的吉祥里明信会计学校去讨章程,但那里的初级簿记只有晚班无晨班,而他准备要在晚上读日文的,所以不合,打算到别校去。从吉祥里出来,迎着炙热的阳光,大道朝天,心情大好,想到战争即将结束,光明即将来临,均臣不觉若狂地在马路上狂跳起来。走到五马路时,路过一家百货店,见一士兵在购物,但不肯付四厘捐,却大噪。后来巡捕来翻译,结果除大骂外,仍不付而去。他用日语喊道:“咱们军人看戏也不要票子的,为什么要捐钱?咱们每天喊着一二三四去拼命的!”但见其带有金戒手表,现在所买的又是细毯,难道是在拼命的吗?他是在拼命地掳血吧。等到战后时,今天掳的这些血,恐怕明天就要加倍还了,均臣心里恨恨地想着。
为了取洗好的被褥,均臣又至姨母家。姨母说泉和莉霞夫妇及一对子女在此一星期内,带着从无锡赚的万余元钱要去宁波了。看来泉真的决定了,均臣恐怕自己的负担又重不少,现在有些后悔,当初真是懵懂,胡乱地答应一句,只怕害了别人也给父母带来不便。
在回店的路上,均臣刚转入弄口,就有人喊:“均臣哥”,回头一看原来是锦华之友信大油行的张某,从前均臣为求他买些油,对他客套些,他却神气活现,于是均臣一向不去睬他,大约已有二年,今天张某这么一喊,真使得均臣受宠若惊起来。道清原由,是他欲借世界地图,均臣马上答应,他则千万道谢而去。世间竟有此种蠢人,将昔日之骄傲改为今日之谦和,岂不受人轻视?均臣向来看不起这样的人,但就是他这种孤傲的性格,是使得日后他的官途阻滞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
店里沈老三、张炳初、钱小开在闲谈,均臣回店后也加入进来。他们从外国电影说起,又说到哲学。炳初是唯心论者,他说人只要打坐,就能将血化精、精化气,这是灵的作用。均臣笑着说:“灵从哪里来的呢?你虽不信宗教,但也要说灵出于神了?所以你真正是‘唯心’,大概打你几拳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吧。”炳初没听懂,叫均臣讲清楚,均臣又笑了:“因为躯壳是物质的呀,不是灵的呀,是像你说的是外在的嘛。”炳初似乎仍没听懂,在那里发楞,几个人都笑了。沈老三一直很会拍炳初的马屁,比如他叫均臣为“老弟”,对炳仁则喊“老兄”。这时沈老三见炳初尴尬样子,就对均臣说:“你老弟不过是‘唯物’的‘废物’,没有‘灵’的。”均臣知道,沈老三又在存心挖苦他,心中虽有些气闷,但态度却坦然,自己固然是没用,太懒,但不见得已到“废物”程度,所以问心无惭,也不争论,并且自认是“废物”,他现在也要学那“心如止水”的冷静态度了,谁想今天居然成功了。
接着他们又来谈起当前的局势,大家说要和平,均臣则说若现在和平,那第三次大战马上就要发生的。这次非打到二败俱伤,而再来个阶级争斗,统一经济,那末此后世界才能太平了。炳初以为大战的第三第四是必所经过的,认为会继续不断地战下去。均臣却认为社会会进步,将来之世界已无战争、国界、种族,不愁吃用,什么大战不大战只当过去的历史了。沈老三说,中国战后仍受英美奴用的,他否认中国人力量,说无英美,中国早亡了。均臣对此大加挞伐,说他的话简直是放屁!沈老三又说,孙中山是“吹牛比”的,因为他的绰号叫“大炮”,又说他成功是侥幸的。均臣听了不觉冷笑起来:“苦苦地奋斗了三、四十年,来过十次革命的流血卖命事体,你竟认为‘侥幸’,真是匹夫不可教也。”
沈老三现在既喊均臣为“废物”又喊其为“小子”,均臣也不光火,静看,吸收着,玩弄着他。沈老三自己其实是很卑鄙的,据说他在家天天相争的,并且拼命想扣其大姊的房金,因为其姊不肯加房金。呜呼,满口道学,原来是这样不仁的家伙。
晚上李湘泉又来,与均臣和炳仁共谈组会内容,欲先以哲学社会科学为研究目标,然后再从文艺方面进攻。均臣突然问起李湘泉为何带白网眼镜,湘泉解释后才知道,原来其有眼病,已求多名医,但未愈,现限经济不能医治,甚觉悲观。
正此时,幼臣取来薄胶布和香港衫一套,说是其店同事所著,但因怕热,欲卖,出洋一千。此货是在近日买的,虽然样子不尽好,可有袜子一双相赠,可谓不贵,于是均臣就买了。
傍晚,突下大雨,电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