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是一名德国人。

准确的来说他是一名纳粹军人。

此刻他正站在拉文斯布鲁克集中营的门前，把望着外面的风景。风景里有声音从森林的头上掠过，顺着手指指向的西南方望去，是无所顾忌的飞鸟逆着风朝视野触不及的天边呼啸而去，他听见不远处正有巡逻的士兵踩着枯黄的树叶朝这边走来。那么一时间，他的整个天地仿佛都是静谧且安详的。

可然后他听到身后传来兴奋的喘息声，和女人高亢的尖叫声。

我相信他早就生了逃离的念头。尸体的恶臭，啤酒的麻痹感和寻欢作乐的**，腐蚀着这片填满鲜血的面目全非的土地。他说他经常从睡梦中惊醒，有时竟无法控制地呕吐起来，抑或是翻箱倒柜地去寻找枪支，直到把枪口贴在心脏的位置，方才能浅浅地睡去。他每天都在不断从噩梦中挣脱，又重新沉睡到噩梦里去。

他说他一直在等待一个答案，等待那个答案指引他离开。

而我无比希望能在无数个日子之后，看到他仍在半夜里无眠，那时他会死死地抱紧他枕边的我，把我搂在他怀里感受他的心跳，他会嘴唇翕动咬着我的耳朵呢喃：

“你就是我的答案。”

我蜷缩到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个邋遢的车厢内，微微抬起头看向窗外，看到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他目光原本是呆滞的，然后他可能是听见有劣质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就朝这边看来，我注意到他那双蓝色如天空般蔚蓝的眼睛，仿佛有风在云层里萧瑟。

【二】

此刻他头顶上是斑斓的夜空。

“为什么要带我逃离那里？”

我们躺在残破的草地上，不敢用树枝点起火。头顶正上方有繁星浩渺的星辰泛起小小的亮光，所有的光线都微弱到尘埃里，可它们不辞万里不知何由来到你我的视野内，只为去勾勒出对方的影子。

他侧过头看我。

“亲爱的，你要知道世界上不是所有的问题都会有答案，有时你甚至不会知道答案将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到你面前来，你只能等待，等待时间来告诉你，告诉你正确的答案。”

我也侧过头。

我的耳朵贴到落叶上，这是片连接着大地脉搏的树叶，我仿佛听见了在地球的另一端，太阳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顷刻间光芒万丈。我轻轻地闭上眼，又疲惫地睁开，我发现他仍在看着我，是透过漆黑的夜，即使不知道他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感受到他深蓝的眸子里炽热的情感。我伸出手，从他的脖颈一直抚摸到眼角，我整个身子凑上前去，隔着稀疏的萤光吻了吻他的脸颊，再撤回到原处，翻了个身。

熟睡后我在梦里感受到来自背后的温暖，有着太阳的热度。

【三】

在距离他所述的那个逃生小屋还有半天的路程时，他告诉我，来抓捕他们的士兵已经离他们很近了。他尽可能地放低声音同时快速跟我描述摆脱的路线，一直贯有的军人素养让他没有显得很紧张。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午后快要融化生命的残阳，把整个破落的小路都塞进狭窄的碎隙中去，辗转凝结成剔透的泪滴，我全部咽下去。

“亲爱的，你要知道世界上所有问题的答案都不会准时出现，你只能等待，等待时间来告诉你答案。”

和所有的烂俗小说一样，他义无反顾地朝另一个方向离去了。

而我则一帆风顺地找到了他形容的朋友，依靠他的信物，我托关系被送到了境外，从死亡的边缘走进了彼岸的生活中。

那是我第一次在海上航行，之前只知道所有的水都会汇聚于此，无论是漂泊的河，还是携风的雨。我在船上看见大海里映衬出宽广的天空，亦或是他深蓝的眼睛。

而时间，这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存在，在我数不尽流失的等待中，也渐渐驱使着风将我心底的褶皱抚平，撩开遍地枯黄的沙砾，花白了我的头发，把记忆都老去。

而答案。

所有所有答案。

都在风和岁月里。

【四】

“奶奶，你怎么哭了啊？”

我们靠在壁橱的灯火边依偎着取暖，窗外是静谧且安详的冬夜。她把手中的玩具放到沙发的扶手上，扭过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她伸出手，擦拭干净了我的视线。

“奶奶乖，别哭，我不听你讲故事了好不好，我们去看弟弟走路。”

我透过发白的火焰，看到模糊的窗沿，冷风在玻璃上刻下湿润的痕迹，深夜里的路上还有影子在往远方行走，瑟瑟发抖地裹紧身上的大衣，却不知停留。

“奶奶，你看弟弟怎么这么笨，已经一年了都不会走路。”

我露出笑容，却一时怕风吹进来他们会着凉，便索性起身，迈着暮年的步子，催促他们赶快睡觉。

“亲爱的，你要知道世界上所有问题都有它的答案，但你不必急着去知道，你要做的可以只是等待，等待时间来告诉你所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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