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庸自然也不是。在小城,李雪庸算得上风雅之士,属小城名流,是与阮大可、王绝户齐名的。
他在小城土生土长,十七八岁就掌管了小城这所学校,起初学校还只有百十来号学生。他人不算太怪,貌相平平,却透出一股浓厚的旧文人气味。,他竟将一本《齐民要术》读过五遍,《遵生八笺》、《辍耕录》也是常翻的枕边书。惯写一手好诗词,推崇老杜与范石湖,内行人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确有唐宋遗风,绝非常人的附庸风雅或信笔涂鸿。李雪庸差不多每有新作都要与阮大可、王绝户二人推敲一回,那两人也堪称知音,每次读他新作都能说出子丑寅卯来,或褒或贬,恰好搔到李雪庸的痒处。李雪庸又能写字,颜、柳、欧、赵各书家他都摹得极圆熟,写得好的是那种大字,簸箕样大小,墨蘸得很饱,走笔粗放任性,中途也不再蘸墨,写到最后往往露出枯相,还有求字的人偏喜欢那种若断若连的枯笔。阮、王二人家中都挂有他的大字,阮大可的一幅是孟子的“求放心”,被阮红旗要去挂在闺房里了,王绝户的一幅是苏东坡的“山高月小”,他给自己写的一幅则是老杜的“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显然有那么点怀才不遇的意思。三人一有闲暇便相邀聚首,小酌数杯,清谈半日,你说你的医,我说我的易,他说他的诗,在小城享有雅名。三人中李雪庸最爱说,兴起时可不绝地诵读老杜的《秋兴》、《咏怀古迹》和范石湖的《四时田园杂兴》。
说起来,李雪庸统治小城这所中学快四十年了。
小城这所中学坐落在镇边,四面给高大的杨树围着。一圈儿石头围墙,年月久了,黑黢黢的,这一处那一处裂得满是缝,石头缝里年年都长出些青草来。校园里有一棵两人合抱那么粗的大槐树,一年四季就有了一大片y凉。春夏时那y凉浓浓的,秋冬季节,那一地y影可就成了一张斑驳零落的破渔网了。临着校长办公室窗前有棵挺高的白玉兰树,每年一到春四月就满树雪白的花儿,给李雪庸寂寞的从教生涯添了不少趣味。
李雪庸统治小城最高学府几十载,弟子无其数,贤人也以百计,内中一个当年的淘气包,现任东南沿海某经济特区公安机关某科头目,专管酒楼宾馆桑拿按摩泡脚美容等服务行业,及马路边火车站建筑工地周边形形色色觅食的野j们。有时李雪庸高兴了,就在星期一的间c训话时当着全校的师生吹嘘:“你看人家周大苟,如今管着几百万口子的吃喝玩乐,可当年就是一鼻涕娃,那会儿连小九九也背不下,我一天要打他三遍手板子。所以说要严,严师出高徒啊。”一回,又讲到这里,底下有个贫嘴的小子嘟囔着说:“这回咱校长行了,敢情到南方逛窑子不用花钱。”四周哄然大笑。李雪庸也听清了,当时脸涨得通红,猛吼一嗓子:“不服?你小子给我出息个科长看看!”这时的李雪庸气急败坏,全然丧失了文人风度,一张黑褐色的毛脸扭曲得吓人。
李雪庸是校长,原本不必担课程的,可他却打破常规,主动地每个星期也给学生讲那么几回思想品德课。他不怎么按课本去讲,无非漫谈些时事呀,纪律呀,青春期呀,也讲从报上看来的奇闻逸事,调剂着课堂气氛。他自己说这是发挥一点余热,有的教员说他是太寂寞了,也有嘴损的老油条却说他是想每月多赚三二百块,因为行政人员额外担课是要补贴些课时费的。种种说法李雪庸都听说了。他对老油条们的分析暗暗叹服,他认为老油条就是老油条,那眼光确实入木三分。他李雪庸风雅不假,可风雅不能当饭吃,这么多年他一直是清寒的,一次在买《杜诗详解》时,他很费了一番踌躇,在书店辗转多时才毅然决然地买下来。那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他堂堂的李雪庸,面对心爱之物,却受困于区区几张烂钞票,岂不闷煞人也!阮大可就不必说了,身怀绝技,又握有乾坤混沌汤,每日里大钞小钞地进,就是王天佑,三五日给人测一回,那零星用度也是源源不绝。只苦了他李雪庸一个。办法他也不是没想过,实在是无计可施。拿公家的钱那叫贪污,拿关系单位和学生家长的钱那叫受贿,利用业余时间搞点“第二产业”,那会有千百双眼睛盯着你,那叫不务正业,再说,有什么产业可搞呢。他曾想用自己的大字换些零花钱,可转念一想,没有不透风的墙,若传出去,自己那形象,与街边摆摊卖零杂碎的糟老婆子们有何区别?李雪庸简直是一筹莫展。但终日里仿佛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向他伸来,朝他索要钞票。有些开支他可节缩,千杯不醉不喝也罢,就仍是二锅头吧,羊杂碎也别三日一回,改为每周一次,可是,有些开支则万万不能削减,比如老爹的烟酒钱、医药钱、打麻将钱,他是一分都不能少的,而且还须按时交纳,晚了一点,就会听到吼骂:“他妈拉个巴子的,你这校长是怎么当的?民国的时候,中学校长那叫威风,现大洋有的是,走到大街上连警察见了也赶紧给人家行礼。你他妈这是怎么混的?”
世俗生活像连本剧一样,每日都在上演,而作为某一幕当中的主人公,他还无法做到超脱。无法超脱就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