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北平车站,他身上紧紧的裹着那件海勃绒大衣,冻的缩肩拱背,顶着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哆哆嗦嗦的找到一辆洋车,直奔金家老宅。
雪太深了,车夫根本跑不起来,只能用力的把脚从雪里拔出来,一顿一顿的向前移动。金世陵坐在后面,觉着自己的脑浆都要冻成一坨了。头上没有帽子,手上没有手套,身上不是棉衣,脚上不是棉鞋,他半闭着眼睛,幽幽喘息着,眉毛睫毛上全结了霜。
他从济南上车时,还没觉着怎样寒冷,起码穿上大衣之后,也不过是有些凉意而已。哪知道上了火车不久,就赶上变天,他在车窗中望见外面那铺天盖地的一片白茫茫时,当场傻了眼。
车夫艰难前行了四十多分钟,总算把他送到了地方。他用冻僵了的手指,费力的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钱——知道是给的多了,不过这段路实在是走的艰难,有必要加些小费。
车夫接了钱,千恩万谢的,又拉着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金世陵也来不及多看,一推院门,见是开着的,便径直向内走去,一路走进楼内时,就觉着暖风拂面,登时便舒服的叹了口气。
这时看房的老仆走了出来,见是他来了,又惊又喜,嘴里“嗬呀”一声:“三爷,您来了!”
金世陵见那老仆穿了件古色古香的大皮袍子,头上带着顶旧獭皮帽子,两只手还笼在袖子里,就知道自己那所谓暖风拂面者,大概都是错觉:“我二哥呢?”
老仆从怀里掏出张字条给他:“二爷就来了一趟,给了我这个条子,这上面是他现在的住处,让您去这个地方找他。我等了好几天,总算把您等来了。”
金世陵接过纸条,一面看,一面匆匆告辞。离了那老仆,又冲进了冰天雪地里去。
金世流当下的居处,乃是一所小小的四合院。地点虽处于偏僻的陋巷,然而房子本身倒算不得寒酸破败,院子方方正正的,朝西的街门,东屋空着做库房,锁着房东的几件旧家具;库房旁边就是厕所;南北各是两间小屋,南屋舍弃出来做厨房,北屋则收拾好了住人。
金世陵到达之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他又冻又饿,还有点逃亡的恐惧,晕头转向的找了来,冲着门环便是一顿乱拍,不过一会儿,大门从里面打开了,金世流探出头来:“老三?”
金世陵一见二哥,心里一松,登时就支持不住了,眼看着就要往金世流身上倒。金世流赶忙扶了他,也没说什么,连搀带抱的把他弄回北屋,屋里没沙发,就让他在床上坐了,然后又从暖水壶里倒了杯热开水,放到桌上晾着。
金世陵这回看见了门旁那黑漆漆的肮脏炉子里有冒着红光的木炭,才确定此刻感受到的“暖风拂面”乃是真货。
虽然此刻已是下午,然而金世流却是刚刚起床,他帮着金世陵tuō_guāng了衣服,然后把他送进自己那尚存余温的被窝里去。金世陵趴在床上,双手捧了杯热水吸吸溜溜的喝着,偶尔打一个非常大的喷嚏。金世流坐在床边,把一只手插进被里,一边摸着三弟那冷冰冰的、而又颇有肉感的脊梁,一边发问。兄弟两个谈了许久,越聊越是黯然。
原来在金世泽死后的第二天,大少奶奶便打点行装,回了无锡娘家。金世流成了孤家寡人,想找朋友帮忙操办丧事,朋友们却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无奈何,只得把两具尸体停在楼内,准备再过两天,直接让人抬去坟茔下葬就是。到了这个时候,他真是觉着走投无路,自杀的心思都起了。不过这心思尚未转化为行动,金公馆就起了火。
佣人们被烧的死的死,逃的逃,他倒是全身而出了,然而只剩下了一身的衣裳,和手中皮包里的一千块钱。他在火堆前茫茫然的发了一会儿呆,后来见消防队的汽车开过来了,忽然心中一动,竟是转头跑掉了。
他找不到金世陵,既不放心也不甘心,想去向杜文仲讨主意。杜文仲自从金世泽进医院后,就再没有露过面,一直蜗居在自己那间小公寓内听风声。见金世流找来了,他也不多寒暄,劈头就问三爷,听说三爷失了踪,他摸着下巴皱了眉,然后那态度就冷淡起来了。
金世流见状,又想他本是老三的人,老三没影儿了,他自然也就不会再给自己卖力气。想到这里,他匆匆告辞,又去找了曼丽。
曼丽是很热心的,不但认真倾听他的谈话,而且还帮忙出了几个蠢主意;听说金世陵不见了,也会焦急的当场落泪。金世流对此深感安慰,受曼丽招待吃了顿晚饭之后,他不敢在南京继续停留,趁着夜色就去了火车站。
金世陵听了金世流这一番描述,便把脸埋进枕头里,半晌不言语。金世流以为他是悲哀于亲人的逝去,就也不好多说,只是把手抽出来,轻轻的拍着他的后背。
不想金世陵沉默良久之后,忽然抬起头望着金世流,愤然说道:“都说是日久见人心,我看不见得!危难关头才能见人心呢!要是文仲没了,我十万八千里也要去找他;可是我没了,他就满不在乎。其实也不只是他,除了曼丽之外,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不但不帮忙,还要在一旁看热闹;不但看热闹,还要上来也跟着踩上两脚,先前不敢说的也能说了,先前不敢做的也能做了,好像他们之前都在我这儿吃过亏,现在要一起找补回去似的!我算看透了!人和钱权是不能分家的,否则一完全完!”
金世流倒没有他这么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