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发情期,它太短了,真的太短了。只要发情期过去,他就立刻开始逃避,变本加厉地冷淡我。”
说话间,铃兰咕哝了一声什么。
她趴卧在何岸怀中,睡得正香,还有滋有味地吮着手指头。燕宁看着她,心里无端平静了不少,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何岸见状,将铃兰的手从嘴边拿开,放进了燕宁的掌心。
“燕叔叔。”他轻声道,“我想,我大概知道您的弘明在逃避什么。”
“是么?说说看。”燕宁语气柔和。
何岸就说:“他在逃避‘喜欢你’这个事实。他的心气那么高,那么想证明自己,偏偏攸关存亡的一次融资,他没法凭自己的能力得到,而要靠你的‘喜欢’。他觉得,从此你就站得比他高了。在你面前,他不知道该怎么自处,只能‘不喜欢’你,离你远远的,才有一点安全感。”
燕宁低头拨弄着铃兰的小手指,一言不发,许久才淡淡地道:“何岸,你比我聪明。这么浅显的道理,我竟然花了几年才想明白。
“他像个善妒的孩子,不停地否认我的专业和爱好。以前写进诗里夸过的,现在通通都看不上了,何止看不上,还要吐出来,析缕分条地贬低一遍才舒坦。也不肯承认对我动过真心,说是受了信息素的欺骗----这种理由,荒诞到他连自己都骗不过去,可他就跟魔怔了似的,死活陷在里面,多少年都不愿回头。”
“人有自尊心不是什么坏事,但在枕边人身上找自尊心,那就太傻了。”
无可奈何到极致,燕宁反而笑了。
“冷落了我二十年后,我的父亲去世了。他是一面镜子,照着弘明这辈子最落魄的形象,镜子碎了,扎在弘明心里的那根刺也就一并拔了出来。葬礼上,弘明突然大梦初醒,站在我身边泪流不止。那天夜里,他找出了我们学生时代的相片集,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翻来覆去地看,看了一整晚。
“他推掉了大部分工作,把所有时间都留给我,陪我说话,给我写诗,开车送我上班,读我这些年出版的每一本书,还叫人录下我给孩子们上的课,一节一节地在家听。我喜欢油麦菜,他就辟了一块小菜园种,我喜欢吃鱼,他就每天去湖边钓一条,拎回来煲汤喝……这二十年来没做的事,他一样一样地弥补给了我,可他忘了一点----”
燕宁长叹道:“他不再是二十年前的弘明了。”
时间会一天天修琢人的容貌,也会一天天修琢人的观念和性格。二十年,足够重画一张陌生的面孔。
两个人若是一路同行,始终牵着手,时不时互望一眼,时间便不敢大刀阔斧。相反,若是背道而驰,不闻不问,等到回首重聚的那一天,便谁也不认得谁了。
燕宁久居象牙塔,四五十岁仍珍存着一份赤子之心,与年少时相差无几,郑弘明却已走偏了太远。
他在充斥着算计与谋害的圈子里一路爬到顶端,使过不知多少肮脏手段,甚至不屑遮掩,尽数摆在明面上,要的就是一个杀伐决断的骇人名声。脚下尸骸堆积如山,每一具都是曾经风光过的企业,有初露锋芒就被掐死的,也有在腥风血雨中分崩离析的。
凶狠、势利、老谋深算……
这些燕宁无法接受的特点,都不可避免地融进了郑弘明的性格之中。他原本可以不必成为这样的人,如果每一次邪念冒头的时候,身边都有燕宁拉他一把的话。
但是,没有如果了。
“二十年前的弘明给我写诗,再笨拙,我也是喜欢的。可是现在,就算他用热切的眼神看我,我心里也明明白白地知道,我和他之间,不再有灵魂共鸣了。”
星辰深远,明灭如灯。
燕宁望着夜空,怅然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抄在黑板上、他又擦掉的那首诗,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浮华渐老方明智,于情深处误青春。
“如果他能早一些醒悟,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想,我会原谅他的。可惜,二十年太长了,每晚等在沙发上是什么心情,我也快不记得了。不恨了,也不爱了,算了,就那么算了吧。”
泛旧的黑白照片还躺在茶几上,皎月投光,表面雪亮,抹去了两个年轻人的面庞。燕宁看了它太多遍,哪怕闭上眼,也依旧历历在目。
美好的一刹定格成了永恒,又怎样呢?
现实依然流向了最晦暗的空谷,坠落下去,再坠落下去,直至淹没在万千声相似的叹息之中。
何岸眼眶泛红,努力抿紧了嘴唇,还是“啪嗒”掉下来一滴泪。
他赶紧低头用手背抹了抹,假装自己没哭。
燕宁却笑了:“好孩子,不用替我难过。爱情这东西,算起来只是生命的一部分,失败了就失败了。我这半辈子,说真的,还是圆满更多。
“我有幸衣食无忧,生活安稳,一直做着自己热爱的工作。还在学校里遇见了不少有天分的孩子,把我那一点点浅薄的感悟倾囊相授。他们也不嫌弃,毕业十多年都记得我,从世界各地给我寄信、寄礼物。我自认是个有趣的人,五十好几了,年轻人喜欢的我也喜欢,没守着旧规矩当宝贝、落下一个老古董的坏名声。平日里睡得香,心思坦荡,身体也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