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盼弟说:“我说过的,‘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出水再看脚上泥!’”
母亲说:“我看到了,我什么都看到了。”
上官盼弟说:“家里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娘,你没亏待我的女儿,我会替你开脱的。”
母亲说:“你不用替我开脱,我早就活够了。”
上官盼弟说:“我们把天下夺回来了!”
母亲仰望着乱云奔腾的天空,呢喃着:“主啊,您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这个世界吧……”
上官盼弟走上前来,冷淡地摸了摸我的头。我嗅到她的手指上有一股令人不快的药水味儿。她没有摸司马粮的头,我猜想司马粮决不允许她摸他的头。他的小兽般的牙齿错得格格响,如果她胆敢摸他的头,他一定会咬断她的手指。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容,对六姐说:“好样的,美帝国主义正在向我们的敌人提供飞机大炮,帮助我们的敌人屠杀解放区人民!”
六姐搂着巴比特,说:“五姐,放了我们吧,你们已经炸死了二姐,难道还要杀我们?”
这时,司马库托着上官招弟的尸首,从风磨房里狂笑着走出来。适才他的士兵如蜂拥出时,他竞然呆在磨房里没有动弹。一向整洁漂亮、连每个纽扣都擦得放光的司马库一夜之间改变了模样,他的脸像被雨水泡胀又晒干的豆粒,布满了白色的皱纹,眼睛黯淡无光,粗糙的大头上,竟然已是斑驳白发。他托着流干了血的二姐,跪在母亲面前。
母亲的嘴巴歪得更厉害了,她的下颚骨剧烈地抖动着,使她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泪水盈出她的眼。她伸出手,摸了一下二姐的额头。她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困难地说:“招弟,我的孩,人是你们自己选的,路是你们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们,也救不了你们,你们都……听天由命吧……”
司马库放下二姐的尸首,迎着被十几个卫兵簇拥着正向风磨房这边走来的鲁立人走过去。这两个人在相距两步远时停住了脚,四只眼睛对视,仿佛击剑斗刀,锋刃相碰,火花迸溅。几个回合斗罢,不分胜负。鲁立人干笑三声:“哈哈!哈哈!哈哈哈!”司马库冷笑三声:“嘿嘿!嘿嘿!嘿嘿嘿!”
“司马兄别来无恙!”鲁立人说,“距离司马兄驱我出境不过一年,想不到同样的命运落在了您头上。”
司马库说:“六月债,还得快。不过,鲁兄的利息也算得太高了。”
鲁立人道:“对于尊夫人的不幸遇难,鲁某也深感悲痛,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革命好比割毒疮,总要伤害一些好皮肉,但我们并不能怕伤皮肉就不割毒疮,这个道理,希望您能理解。”
司马库道:“甭费唾沫了,给我个痛快的吧!”
鲁立人道:“我们不想这么简单地处决你。”
司马库道:“那就对不起了,我只好自己动手了。”
他从衣兜里模出一支精致的镀银小枪,拉了一下枪栓。他回头对母亲说:“老岳母,我替您老人家报仇了。”
他把枪举起,对准了太阳穴。
鲁立人大笑道:“终究是个懦夫!自杀吧,你这个可怜虫!”
司马库握枪的手颤抖着。
司马粮大叫:“爹!”
司马库回头看一眼儿子,握枪的手慢慢地垂下来。他自我解嘲地笑笑,把手中的枪扔向鲁立人,说,“接住。”
鲁立人接住枪,在手里颠颠,说:“这是女人的玩艺儿。”他轻蔑地把枪扔给身后的人,然后,跺着被水泡胀、沾着泥巴的破皮鞋,说:“其实,把枪一缴,我就无权处置你了,我们的上级机关,会为你选择一条道路,或者上天堂,或者下地狱。”
司马库摇摇头,道:“鲁团座,你说的不对,天堂和地狱里都没给我留席位,我的席位在天堂和地狱之间,到头来.你会跟我一样。”
鲁立人对身边的人说:“把他们押走。”
卫兵上来,用枪指着司马库和巴比待,说:“走!”
“走吧,”司马库招呼着巴比特,说:“他们可以杀我一百次,但绝不会动你一根毫毛。”
巴比特搀扶着六姐,走到司马库身边。
鲁立人说:“巴比特夫人可以留下。”
六姐说:“鲁团长,看在我帮助母亲抚养鲁胜利的份上,你成全我们夫妻吧。”
鲁立人扶了扶断腿的眼镜,对母亲说:“你最好劝劝她。”
母亲坚决地摇摇头,蹲下,对我和司马粮说:“孩子,帮帮我吧。”
我和司马粮拖起上官招弟的尸首,扶到母亲背上。
母亲背着二姐、赤着脚,走在回家的泥泞道路上。我和司马粮一左一右,用力住上托着上官招弟僵硬的大腿,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母亲残废的小脚在潮湿的泥地上留下的深深的脚印,几个月后还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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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蛟龙河洪水暴涨,坐在我家炕沿上,透过后窗,就能看到黄色的浊水平着堤坝,滚滚东去。河堤上站着一群独立纵队的士兵,他们面对着河水,大声议论着什么。
母亲在院子里支着鏊子烙饼,沙枣花帮她烧火。柴草返潮,火焰焦黄,黑烟稠密。阳光暖昧。
司马粮带着一身苦涩的槐树味儿进屋,低声对我说:“他们要把我爹和六姨夫、六姨押送到军区去。三姨夫他们正在捆扎木筏,准备渡河。”
“粮儿,”母亲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