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桑意打断他,一双透彻的眼睛坦然地望过来,“我们去吃刀削面罢。”
那话语间很平淡,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想去吃而已。
谢缘愣了愣,而后点了头。两个人又没说话了,一前一后地往从小到大熟知的地方走去,桑意跟在后面,谢缘就放慢脚步,直到和他并排时,又伸手揽过他的肩膀。时间已经是傍晚了,路边的小摊小店都纷纷打起灯来,暖黄的一片。桑意掏银子在货郎那儿买了清甜冰凉的滑糕与开胃的鸡蛋米酒,满满当当地拎在手心,到了摊子上时就放在浅黄的木桌上,各种香气交织在一起,把回忆里的馋虫都勾了上来,这才真正感觉到饿。
两个人跑出来这么久,也找回了一些当年不分彼此的感觉,童年的回忆没有哪一个先忘了,相处时也就不再像前几天那样拘谨。面端上来,桑意熟门熟路地倒了葱花和醋,刚要放下时就听见谢缘道:“给我也来点。”他把碗往这边推了推,桑意就接着往他碗里倒醋和葱,分量跟自己的一样,刚刚好。
吃完后,桑意付了钱,又跟谢缘一起走回家。晚上照旧还是一大堆事,桑意跟着谢缘进了书房,谢缘丢给他一个账本:“这里是屏山营的粮草军需账目,你看一看,核对朝廷分拨下来的数量,不懂的话就问我。我这边要查四十多本账,越早看完越好,我需要早日向陛下汇报江陵这边的情况。”
桑意会看账,谢月原先吩咐他师父教过他,府内这几年的开销账目都是给他看的,桑意还揪出过下人私吞财物做假账的证据。但是这点本事放到密密麻麻的军需账款上就难之又难,桑意看了几本之后摇摇头,低声道:“……我不太会,城主。”
谢缘头也没抬,随手抽出他批好的一个账本:“这一本是几年前的老账了,虚假数据很多,基本上底下那帮人揩油水的功夫都在这里头了,你对比着学,不用急。”
桑意倾身去拿,谢缘却没有要递过来的意思。这张桌子宽大,桑意伸长了五指也只能够上一个尖儿。谢缘垂着眼,瞥见眼前这只白净漂亮的手,公事公办一般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方,而后往一边腾挪了一下。
“坐过来,小桑,有什么东西我也好跟你讲。”他道。
桑意于是就抱着一大摞账本坐过去了,起初离谢缘两三个拳头这么远,后来他一个账本看完,谢缘帮他批改,俯身拿过他的笔,圈出他疏漏的地方,手腕压着手腕,肩膀挨着肩膀,坐在一起倒是暖和自在,不像一个人的半夜那样阴凉。
谢缘给他改了两个账本之后,桑意基本就会了,两人的进度快了起来,须臾间就看好了七八本。看完一叠后,谢缘复查第三遍,桑意就在旁边替他记下账目细节,分类汇总,用小楷在黄藤纸上飞快地写。
他的字现在写得仍然不好看,但比当年还是好了不少。蝇头小楷,笔锋却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写得洒脱又灵动,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谢缘再三确认过后,将那几本账目放下,等着他这边誊抄完。桌边放着一壶早就凉掉的雨前春,谢缘倒了一杯送到桑意跟前,桑意小声道了谢,而后拿过来喝了几口,低头继续写。写着写着,忽而感到身边人没了动静,呼吸绵长,桑意扭头看了一下,正好撞见谢缘闭着眼往他这边倒过来——斜斜一靠,后脑勺抵着椅背,额头却抵着他的耳根,呼吸顺着脸侧徐徐滑过。谢缘高,桑意比他矮了不止一个头,这样靠着睡应当很不舒服,但谢缘却真的睡着了。
桑意握着笔的手微微顿住,而后动作放轻,把笔尖斜过来,字迹轻得像蚊子腿儿。他浑身僵硬了一瞬,而后努力放松,不动声色地挺直腰背,好让谢缘靠得不那么辛苦。
……或许这也是伴读的责任之一?
他脖子梗着不敢动,感觉天地间都只剩下了谢缘靠在自己身上,有些发沉的触感,坚实暖和。他努力转动眼珠子,用余光往旁边瞥了瞥——凑得太近,他看不清谢缘的面容,只能看清谢缘的睫毛,长长的,在明黄的灯光中构陷出一道阴影。
谢缘这几天或许很累,比他更累。桑意喝不了多少酒,年龄也还小,饭桌上从来都是谢缘替他挡酒,而非他出面给谢缘挡。最厉害的一回便是前天,几个叔伯醉醺醺地跟他们喝到深夜,大谈谢月的遗产问题。北方的烧刀子灌了一轮又一轮,谢缘回去后就吐了好几回,最后吐无可吐,只能苍白着脸色呕酸水。桑意用热毛巾给他敷脸,煮醒酒汤给他喝,但也记得那一夜谢缘的神情,十八岁,眼底尽是血丝,甚至有一点风霜感。这模样是不会在人前出现的。
谢月辞世几天,也就是那天晚上,桑意忽而意识到,离世的那个人是他缘哥哥的父亲。
谢缘母亲去得早,谢月辞世后,他就跟他一样,是没有爹娘的人了。他的缘哥哥难过么?或许是难过的罢,可什么时候难过呢?
桑意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了半晌,正感觉半边身体都快麻痹发酸的时候,谢缘醒了过来。他的城主大人似乎还没摸清楚这是什么情况,等到看清了,便慢悠悠地起身,伸手拿了桌上那杯冷茶喝了几口,似乎忘了这是刚刚桑意沾过唇的杯子。
桑意企图提醒他,想了想还是闭嘴了。
“肩膀酸吗?”谢缘问。
桑意老实点头:“有一点。您……有点重。”
“那怎么办?”谢缘的声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