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诚和方孟敖出去了,明镜便让明楼讲方家的事情。
明家的显赫,在商。砸起钱来,鲜少敌手。
然而自古商业就比官道低人一等。明家到底是明镜祖父那时候,看准了晚清的风云变幻,豁出命去东西奔走,乃至于下了南洋,才逐渐积累发达起来的。
方家的显赫,不是金钱,而是世家。加上方步亭也是万里挑一的经济人才,比明楼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方家的地位,也是不容小觑的。
“怪不得呢,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孩子,有没有我们家,都不会差的。”
明镜感叹,明诚自来到明家,从大字不识到成为全才,才几年的光景,学什么精什么,哪怕是陪着明台学的东西,也没有一样是敷衍的。
明楼却觉得这话说差了。看看他那个亲大哥,怎么也想不出明诚真在他们家,能养成现在这个样子。
明诚自小对自己的认知,就是一个佣人收养的孩子,将来,也不过是主人家的小佣人。然而桂姨着实也疼了他几年,说她一辈子当佣人,认命了,她的孩子,纵使过得差些,也绝不求主人家的恩惠。
那时候明镜让她带明楼不要的旧衣服,以前的旧玩具给明诚,过年过节随手买点小东西,全都是上好的,桂姨收下,转手就给别人。
她和人说,和明诚说,我们纵使没有,也不需要别人的施舍,我一辈子是人下人,你不成材,也要做一个普通人。
幸福终究是太短暂。日后的虐待,相对起往日的疼爱,越发地疼痛起来。
明诚来了明家,那几年总怕是一场梦。天赋虽有,然而人后的勤奋,只有自己知道了。
做大哥的弟弟,就要足够优秀,这样才能站在大哥的身边。
明楼原不知道,后来知道,现在也知道。苦难磨练人,使铁成钢,使金子发光。
“你什么时候也不会管自己脸上的表情了?”明楼见明诚冲冲地回来,丝毫不管明镜在场,一点也不收敛神色。
“自己家里,你少说几句。”明镜拍了明楼一下,“你大哥安排好了?”
“我说了我才是他大哥。”明楼对明镜强调,“要是哪日他也对着别人喊大姐,你怎么想?”
明镜扁扁嘴,甩手上楼,“说不过你。”
明楼叫明诚进房间说话。
明诚直接把自己扔在明楼房间的沙发上,“我真的……他怎么……”
明楼笑,“啊,我们阿诚都混成人精了,结果亲兄长那么……真可爱。”他想象得出来方孟敖干了什么好事,无非就是……稍微天真了一些,“你以前处处袒护明台,现在气什么?”
如果冒出来的是弟弟,明诚还未必那么生气。
“说了些不太好的话……”明诚顿了顿,“是,上战场,上前线,好男儿都该做的事。如果可以,谁不想真的拿枪就上战场,身前身后,都没有骂名。”
不用在黑暗里,肮脏地死去。
“上海滩,也是一个战场。”明楼看着窗外的夜色,“你我都是战士。”
明诚想想今日,新年的第一日,就这么大一场风波,自己二十年来的日子翻天覆地,还逼得他大年初一出门办事,又大吵了一架,总觉得有些委屈。
面对着明楼,这点委屈,越发地大了。
明楼哪里不知道他想什么?自己看着长大的人。明诚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像当年独自在伏龙芝军校的时候,可是什么委屈都能受的。
他招了招手,明诚便过去,俯下身,去贴了贴他的脸颊。
明楼伸手抱住了他。
明诚大约是嫌这个姿势不舒服,索性跪坐在了地上,伏在了明楼的膝上,垫着自己的脑袋。“地上不冷?”
“我去你床上,躺暖和了,你又要轰我回房间。”明诚就连轻声说话的时候,都带着胸腔的共鸣,“大哥,这些年,是你教会了我什么是兄长,什么是亲情,什么是责任。”
明楼推了推他,让他起来,叫明诚坐他书桌上。
“你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这个角度,明楼需要仰视,才能看见明诚的眼睛,“血缘之亲不可断,然而……这声‘大哥’,我希望只是叫我的。”
“大哥……哥哥。”明诚伸手,搂住了明楼的脖子。两人头靠着头,脸贴着脸,耳鬓厮磨。
明楼抚摸着明诚瘦削的脊背,一下一下的。
这个孩子,从小就执着地要站在他的身边。不是依靠,不是藤蔓,是另一个他。
明楼走上这条路的时候,从一开始的为了民国政府,所谓的军统,到了为了自己的主义,选择了信仰,而后,越陷越深,伪装一重接着一重,画皮一具接着一具。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自己真正的血肉,长年地不能见到阳光。会不会等到那一日可以卸去所有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一具内里早已腐烂殆尽的躯壳呢?
那时候他看明诚,那么温柔善良,平和无双,在家里,窗台边,午后的阳光下,安静地画着画。几笔风景,几笔人物。
或是晚间的夕阳里,一双举世无双的手,一曲绵延悠远的钢琴曲调。
他从来不想明诚走自己的路。
“我要站在大哥身边。”
那时候,暴怒的明楼将明诚拖回了住处。王天风识人意,并没有跟回来。那一夜的血雨腥风,时至今日想起来,明楼都胆寒。
死得如果不是烟缸,是青瓷,他该怎么办?瓷器碎裂之后,还有他的阿诚么?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