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财政司办公室内。
明楼翻着上一年的海关总报表,办公桌前站着一溜的各部门负责人。
个个都战战兢兢,低着头站着。
谁都知道,明先生自北平回来之后,一贯是谁不会看脸色谁就会触个巨大的霉头。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很久了。
大概可以追溯到大半年之前,明秘书长摇身一变变成了央行北平分行的行长秘书,明先生的心腹变成了别人的心腹,但是目前还没有人能够成为新的心腹。
“陈副司长,”明楼终于点了名,剩下的人悲悯地看着被点名的那位三十岁的年轻人,近来触霉头的大多都是这个家伙,“看来我这儿的水池子太浅,留不住您这条蛟龙啊。”
陈副司长面无表情,“卑职只是按照规章办事。”
明楼当着他的面,签了一张海关放行的命令,“我就是要你看看,什么叫做蚍蜉撼树。”
陈副司长伸过手来摁住了那张命令,“这两条船是走私民生物资的船。”
明楼打了一个响指,“庞副司长在吗?”
庞副司长恭谨地上前,“昨天孔总经理的秘书已经打过电话来了,这不是走私的船,只是从武汉发船的时候时间赶了一些,没有办手续,等船上的货进了南京仓库,自然就补手续,该交的税,一分不少。”
“听得懂吗?”明楼厉声喝了一句。
陈副司长的脸上阴晴不定,“这难道是税收的问题吗?”
“你一个财政司的副司长,不关心税收的问题,你还想关心什么问题?”明楼的脸上露出不屑至极的神情,“匡扶天下?济世救国?拯救天下苍生?我是不是还要给你派三个徒弟,让你去取经,普度众生啊?”
有人发出了窃笑。
陈副司长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愤愤然,破口而出,“你们这些蠹虫!”
这话真耳熟。
明楼把命令甩给庞副司长,“从今天起,海关的检查由你们两个一起负责,只要有其中一个人的章,就可以放行了。”
“不可以!”陈副司长双手撑着明楼的桌子,期身向前,“明司长,您真不愧是大家出身啊,您什么都不缺吧?您知道现在外面的大米多少钱一斤吗?”
他满脸的悲怆神色,“这是南京!这是国都!国都的百姓,过得比当年日占时期还不如!他们呢!你们呢!眼睁睁地看着几千吨的走私船抢购大米白面,转手就高价抛售,明先生,大家都是父母生养的,我求求你,放他们一命好不好?”
“我放他们一命,谁放我一命?”明楼斜睨了他一眼,“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扣了两条船,这些就可以改变了么?”
“你以为你放走的只是两条船吗!”陈副司长目眦欲裂,额上青筋毕露,“明楼,”他直呼着明楼的大名,“你从39年回到上海开始,战时走私军火鸦片,现在又助纣为虐,你还配称为一个中国人吗?”
“为了钱,连良心都不要了吗!”
明楼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到了陈副司长的脸上,他毕竟是军统特工出身,哪怕这些年甚少自己动手,气力也非同寻常,陈副司长被整个掀倒在了地上。
须臾之间,明楼已经吞下了所有的苦海波涛。
满室死寂。
明楼的新秘书听见响动急忙忙地跑进来,拖着陈副司长往外走。
陈副司长甩开了秘书的手,满目死灰,独自往门外走去。
剩下的人忙拍马屁的拍马屁,奉承的奉承,咒骂的咒骂。
明楼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财政司的闹剧很快就传遍了。
闹剧一旦开场,就不会只有一幕。
事情就迅速地朝着许多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不受控制地发展而去了。
陈副司长死了。
一刀毙命。
细小而绵长的伤口横贯了他的喉咙,划断了他的动脉,鲜血喷溅到了天花板上,门窗完好,他死在了自己的家里。
他已经成家了,妻子身怀六甲,拒绝所有封口的抚恤,在财政司的门口无声地绝望哭泣着。
是啊,这么明显的谋杀,这么明显的——军统的暗杀。
谁都知道这个出身平民,大公无私的陈副司长和明司长起过争执。
谁都知道明楼就是老牌的军统特工。
传言开始甚嚣尘上,说白了,不过就是盆脏水,明楼身上的脏水太多了,他可不怕。
流言蜚语不怕,戳脊梁骨也不怕。
他早就什么都不怕了。
他想起了自己好像很久都没有回家里去了。
至于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大约是因为今日是农历大年三十。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帮佣也辞退了,阿香生了个闺女之后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回来继续服侍。
明楼让阿香安心呆在苏州乡下,不必来南京了。刘和送了王平去巴黎,也早就回了苏州乡下,陪着妻子和孩子。
家里冷清,他索性住去了酒店了,有服务生每日按时打扫,一日三餐可以预定。
明公馆里自然一室冷清。
他开了灯,空气之中有点尘埃的味道。
明楼掀开沙发上的防尘布,坐去沙发上。
这儿是南京的明公馆,不是他从小长大的上海。然而无端端地,他仿佛也看见了刚回上海的那个新年,家门口燃起的烟花。
是了,明台最喜欢烟花了,小时候最喜欢,长大了不知道还喜不喜欢看这些东西。但是明镜觉得小时候的明台喜欢的东西,长大了的明台肯定也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