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京到重庆,姑妈死了,家里很多的人都死了。孟韦带着小妹撤退,二十二岁的方孟韦,带着个不足八岁的小女孩,一路上也几乎死去。方孟敖没有走,直接上了战场。
年纪小一些的时候,方孟敖每每和父亲反目,质问父亲,这些年,他到底为了什么卖命?发妻可以不爱了,骨肉可以不要了,连同胞妹妹,也可以填进去。
方步亭从来不解释。从来不解释。哪怕亲生儿子,带着滔天的恨意,斥责他。
前两年,方孟敖从驼峰运来一趟物资到重庆,碰上几日的大雨,无法返航,方孟韦得了消息,就来接他回家。
他不愿意,说军令如山。
“哪有那么夸张。”方孟韦追着他,“回去了也不能怎么样……再说了爸其实挺挂念你的,他就是嘴上不说。”
方孟敖不理方孟韦。
第二日方孟韦居然带着木兰来找她。直接进的军用机场的营地。若是不是因为木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方孟敖绝对当场揍方孟韦一顿。
“你不回去,还不让人来看啦?”方孟韦总是振振有词,他做事,和方孟敖很不一样,能做就做,至于边界在哪里,慢慢踩就是了,“再说了,你多少年没有见过木兰啦?”
木兰一点也不和他生疏,跳起来就要他抱着。
方孟韦就在一旁笑。
方孟敖觉得,弟弟能够不像他这样,总是带着怨恨生活,总是一个人品味孤独,真好。
方孟韦非常后悔,他不应该害怕被当场教训,就不去接他的大哥。
佣人开了门,门外,站着的,就是他的大哥。
一身军装,连军帽都带着,满身的风霜,拎着个军队的行李箱。
“孟韦。”
方孟韦手里的苹果“吧唧”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愣了三秒,然后,整个人都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了,“大哥啊!”
兄弟相拥。仿佛多年的分离,不过是一瞬。
“你……”方孟韦语无伦次,“我……”
“我回来了。”
方步亭在楼上,看着自己阔别了八年的长子,万千滋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谢培东一叠声地,“孟韦啊,快让你大哥放下东西,换身衣服啊,啊,还有去洗个澡……”
“到我书房来。”
方步亭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
方孟韦也不知道自己亲爹就这个反应,怕自己大哥好不容易回来就又和父亲闹起来,朝着楼上大喊:“爸爸!木兰出去买菜了!我和大哥出去接她啊!”
方孟敖绕开了方孟韦,上楼,“吃你的苹果去。”
“吃什么吃……”方孟韦觉得自己生来就是被人搓圆揉扁的命,“大祖宗我管不了了,总要去接那个小祖宗……都是命债。”
方孟敖站在方步亭的书桌前。
“父亲。”
“八年。”方步亭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今年也三十五岁了,或许是前线辛苦,或许是岁月不留情,记忆中那张青年的脸也有了风霜的痕迹,“八年了……你也不容易,保家卫国。”
“我卫了国,从来没有保过家。”
“你是在说我。”方步亭看着长子,他真的老了,老得不愿意和孩子起冲突了,“你以后的路还长,孟韦和木兰,路也长,我却不知道能够保护你们几年了。”
每每看着方孟敖的横冲直撞,方步亭都在想,或许这真的是他命定的,父子生疏,他算计了一辈子,独独算不到自己的孩子。
“我找到小弟了。”
“我知道。”方步亭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纸,都是有关明诚的消息,“你一个抗日的飞行队长,直接杀去了人家家里,上门要人——你也真敢,就算要到了,你要怎么办?和你去西南前线?”
方孟敖怎么可能想到这一茬,愣了一下。
“不过我想,这些话,他应该也和你说过。”
方孟敖却嘴硬,“我既然知道他在那里,肯定是要去找他的。过两日我就再去上海,说什么也要把他带回来。”
方步亭越发地有些累了,“你确定他现在就在上海?”
“你要知道,养育他的,不是方家,庇护他的,不是你。”方步亭翻起一张最新的上海报纸,上面没有明诚,不过有明家的消息——明氏企业撤离投资云云,“他肯认你,说不准是看那时候,你冒失过头,不管你是不是亲哥,你起码是个死亡航线的飞行员,他一个军统特工,总要保你平安。”
方孟敖哪里听得这些话,“你乱说什么,小弟对我好得很,他是认我的。”说着,哐啷一声就把行李箱就地打开,“你看,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
零零散散的,确实很多都是名贵的东西,不是方孟敖能够在西南前线弄到的。
“还有这个!”方孟敖在怀里掏了掏,把信封掏出来,把那几张明诚的照片拍在了方步亭的面前。
这是方步亭,第一次,这样看见明诚。他的幼子,从小到大,都是一样的灵透清澈。
“这张是十岁……那张是十五岁……那张是二十岁……最后那张是他新照的。”
方步亭慢慢伸手去触碰着照片上的人的脸庞,仿佛指尖拂过,真的可以感受到血肉的温度。
他从来不在孩子们的面前表露太多的情绪,此刻不防,一滴泪就落了下来,掉在了照片上,他有些急,急忙去擦,生怕照片坏了。
方孟敖摁住了他的手。
“爸爸,他会回来的,回来了,照片要多少有多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