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到——哪怕上天都宽容了那些挣扎在泥泞中的蝼蚁,却终有一日重拾作弄的念头,伸出苍老的手指,轻轻一碾便让那些可怜生物作了尘土。
“母亲初有孕时,她和我父亲二人谁也没有想过以后,以至于两个儿子降生后,府衙里掌人口的小吏上门,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始终笼罩在皇权的阴云下,自己的丈夫子女,哪个也逃不开。
“当时,两个孩子的大名尚未定下来,父亲索性在名册上写下我大哥的小名,便当作正式的姓名了,又说,孩子本是双生的两个,一个没活下来,死了。一场法事,让所有人都作了‘叶家只有一个男丁’的想法,那‘死去’的双生子,从此不再有身份,也将不再罹受皇权的重压。
“可这就意味着,我和大哥其中的一个,要永远背井离乡,不再和这个家扯上半点关系。我娘性子柔极,柔到逆来顺受,甚至柔到不辨是非,她见不得任何杀害屠戮,不论正义与否,更见不得任何生离死别,遑论是让她亲尝骨肉分离的剧痛。摆过满月酒,她就要送走一个孩子,是哪一个她根本无从抉择。
“摆酒的时候,父亲把大哥抱到了众目睽睽之下,说这孩子单名‘遥’字,是取了志存高远之意,说这孩子极有灵气,双生的兄弟殒命时,竟似有所感应,哭闹不止……
“那天夜里,来客闹着闹着就散了,烛火烧着烧着就熄了,母亲啜泣着,想着想着,也想通了。那晚她哄我睡熟了,亲自和父亲送我上了船,把我托给了父亲在江南跑生意时交下的挚友。那时,父亲母亲在我眼中尚是一剪虚像,尽管生身母亲的味道,任谁也无法取代,但我终究与抚养我的另一对父母情感深些。对于亲生的父母,我心头只有恭敬,只有孝悌之义,却始终无法再亲近,尽管我很早就明白他们为何‘抛弃’我,尽管我对他们只有感激,没有恨意……
“自我五岁那年,每年中秋,我们一家便在江南团聚一次,因为我和大哥的生辰便在中秋前几日。每年的那个日子,我心心念念想见的,不是生了我的父母亲,而是我同胞的大哥。见过他后,我才确凿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本不是一个人——”
***
薄暮暝暝,秋日的云很丰腴,烙着沉重的阴翳,堆在墨蓝色透亮的天幕上,起伏有致。五岁的小童坐在深巷小院的门槛上,闲数参差青瓦间伶仃绽出的烟火。
十里荷花艳,三秋桂子香,这一日是中秋啊——
平日里一起玩耍的小不点儿们今日回家都早,吃过糕饼后是灯节,闹过灯节之后该赏月。
远处青石板上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声,小童百无聊赖地探头望去,只见自家爹娘引着一男一女两个人正走过来。正和自家娘亲说着话的女人见了他有一霎那的怔忪,随后便猛地奔过来一把把他抱起来,温热的液体挂在腮边,睫上,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小童给她闹了个莫名其妙,本能地有些抗拒女人的怀抱,但他的性子远比同龄的孩子来得沉静懂事,微一挣动抽出自己的小胳膊,揩了揩女人的脸颊,又睁大了一双莹亮的眼瞅着女人,眼下一点朱砂显得分外乖巧。女人身后,一个男人也走出来,轻抚小童的发心。
小童的父亲笑道:“先进门了吧?悠悠还没吃晚饭呢。”便当先入院引路。
女人颔首,却是抱着小童不肯撒手,她身旁的男人约莫是她的丈夫,便挽着她的手臂跟上。
小童被女人迎面抱着,此时揽住了她的脖颈,脸对着身后的幽深。他看到自家娘亲抱起另一个小孩走在稍后的位置,那小童滴溜溜转着大眼,正瞧着自己看。
进了厅堂,饭菜很快端上桌来,方才抱着小童的女人把他放在自己的腿上,喂他吃东西。小童有些拘谨地看了看自己的父母亲,他父亲便道:“这二人是悠悠的……呃……叫干爹干娘吧,他们与为父是好友,以后悠悠要像孝敬爹爹娘亲一样孝敬他们。喏,这个是悠悠的哥哥。”
小悠悠用糯糯的声音叫了人,歪歪头,视线与对面的小童恰好相对。
这一相对,便化开了多少少不经事的喜悦,凝固了多少经年累月的执着——
饭罢,大人絮絮地谈着,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
“告诉你一个秘密,遥遥其实还有个弟弟。”
“遥遥的弟弟在哪里?”
“菁儿姐姐说,遥遥的弟弟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遥遥找不到,永远也找不到。”
“没关系,悠悠帮你找,悠悠也是遥遥的弟弟。”
“悠悠也想要一个弟弟吗?”
“悠悠最想要个哥哥。”
“遥遥可以做悠悠的哥哥啊!”
“嗯哪!”
“可是为什么悠悠长得和遥遥一模一样呢?”
“嗯……不知道啊,隔壁的虎头哥哥和悠悠长得不一样,西街的华如妹妹和悠悠长得也不一样,只有遥遥和悠悠长得一样呢。”
大人们说的话,小童们听不大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能听懂——小童们说的话,大人们听着听着,眼就酸了,心就空了——
***
“以后的每一年,我和大哥都可以见一面,总角稚童长成了葱葱茏茏的少年,少年蜕变成长身玉立的青年,青年娶妻生子,后来——就不再有后来——
“那一年,我们两家人没有去看花灯,也没有看月,我们就在屋中说着,笑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