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侍卫力气奇大,兼之裴瑟熬了两天,又跟人厮打几场,本来已经余力不多,只能被按得动弹不得,眼看着身上的甲胄一片片落在石阶上,露出了里面的深衣,疲惫至极似的合上了双眼。
长豫把剑向后一抛,被戴望伸手接住,戴望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握着剑柄重新站直了。长豫站在阶前扫视了一圈阶下无声长跪的残兵,竟然轻笑了一声。那淡红嘴唇并不薄凉,而是有一点丰盈,给他平添了三分少年气,轻轻一动,吐出话来:“这就是你们拱卫的大公子么?”
那深衣层层叠叠,原本雪白精致,此时硬挺衣料却几乎被冷汗浸透,上面洇着新新旧旧不少血迹,不可谓是不狼狈。她这两天镇定从容,军中都以为这显贵主帅毫发无损,却不知道甲胄之下是如此景象,惊讶之下,断断续续的求情消弭于无声。
裴瑟被按在地上,突然想起了什么。湿得半透的衣衫被冬风一吹,冷得刺骨,可是她连额角都渗出了冷汗,慢慢睁开眼来,轻声道:“是计。”
长豫问道:“什么是计?”
裴瑟的脸逆着正午阳光,嘶哑的声音像从地底冒出来的一样潮湿阴暗,却是缓缓摇了摇头,“不会的……”
那时她避走陈国之前和齐将军说好,趁金申带兵远走燕岭,将城中她的亲信放出来。如今看来,长豫把她的每一步都算得一清二楚,甚至燕岭和南境的两地都是掐着点出事的,燕岭一乱,金申便带兵离开平阳,留着齐将军把亲信放出,如此一来,平阳城中便只剩与她无关的人,长豫今后行事便再无可以顾忌;南境一乱,林将军便带兵离开沈城,留下守军中出了细作的沈城;林将军走了五六天,陈军便来攻城,像是算好了她能守住几天,正好让林将军回救不及。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心机,出自一国之君,出自年未弱冠的少年,谁会信,谁能信。
长豫压下腰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张与自己肖似的女子面孔,十分耐心,“姐姐不信?”
不知是冻的还是如何,裴瑟的声音越来越哑,再次轻轻摇头,“我不敢信……”那脸上终于现出一点年幼时他熟悉的战栗苒弱的女儿情态来,长豫不知怎的,顿生怜悯,伸手从侍卫手中接过一个盒子来,一边道:“王姐这嗓子是怎么了?听说是落下了病根?”
他打开了盒盖,自己并没往里看,而是一松手任由那木盒摔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滚落出来,一直停在了裴瑟面前。那曾是与她一起南下平乱的齐国老将,昔日叱咤风云,如今只剩一颗头颅,灰白头发,双眼兀自怒瞪,连日在路上耽搁,皮肉已经有腐烂迹象,散发出难言的腥臭。
她满心想着长豫年少不懂事,想着主少国疑,想着他的不易,还想佐政几年扶持他做个贤明的君王,还想着长豫无论如何不会动杀心,还想着以后和傅琅天地自在。十年没见的弟弟聪慧更胜往日,手段更胜往日,肃清异己犹如拍瓜斩泥,从一开始就没有留一线余地的打算,她的确是蠢。
长豫像是嫌那木盒不**净,接过手帕擦了擦手,笑道:“小时候见王姐爱**净,我也跟着爱**净,现在都成了毛病。”他把手帕递回给宫人,自己拂袖直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地的长姐。
廊下北风贴着墙壁穿过,他身姿高挑,如此迎风而立,最是意气风发,“王姐说我妄顾人伦,我却要请教。其一,王兄是次子不错,可却是庶出,怎可与你我煌煌贵胄相提并论?其二,王姐挂心苍生,全因太傅当年教诲,一口一个太傅,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傅才是你父亲!这些话说出去,别人不知道要怎么看我们齐国宗室?王姐敬仰太傅,可太傅在合川宫前自刎时可给王姐留后路了没有?王姐,都说你聪慧,一定不会不明白,你终究是女人,女人**政本就是泼天恶名,何况如你这般手长到了如此地步?太傅是真的聪明,他要的就是这一天,要的就是我这样。”
裴瑟选择在那个瞬间闭上眼睛,逃开了新君戏谑的眼光,没能逃开心底清清楚楚漫上来的声音,是像在胸膛里珍藏了一生的什么东西碎裂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我重新看了一遍 自己都想吐血
怕虐的旁友们自求多福
这颗玻璃渣我先**为敬!
第94章 第三十三章(三)
方才风大人乱,医馆里出来的一列人都走散了不少,现在剩下的就是不少女眷仆妇和尚可支撑的伤兵。这些人都是六神无主,陈家媳妇已经摇摇欲坠,傅琅抽了抽鼻子,快步走到队伍前面去,问道:“哪边是南?”
乌兰看了看太阳又看了看影子,“就是前面。”
傅琅心思稍定,西边是沈丘,此时想必已经关了城门,城外又有陈军逡巡,等闲是进不去的;东边是沈城,自然也不能回去;北面是百里荒山,山的那面便是更乱的燕岭。三面都不能去,难怪姜望要自己带人向南走。南边的山岭虽然低矮,但是沟壑众多,随便找地方藏起来,陈军也是找不到的——何况多半并没有人会着意追查这一群老弱残兵。
她边走边想,带着人钻进了一处山坳,曲曲折折的山岭分出无数道路,朔风从背后吹来,在狭窄山坳中尖啸。陈家媳妇情知丈夫已经再也回不来,忍不住边走边哭,虽然只是低低的啜泣,但在此情此景中便显得格外凄凉。她怀里的阿明也张了张嘴,像是又要哭,熊婶急忙道:“别让孩子哭,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