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要随便拉到大街上由一个醉鬼一说,八成他那纸醉金迷的前半生就算结束了。然而此刻说这话的恰恰是津州总帅江知涯的次子江承,陪酒的都是京北权贵膝下的太子爷们,口无遮拦起来骂爹骂娘骂天王老子都是童言无忌。
“怎么?跟你爹的斗争彻底失败了?”宋昭凑过来,又给他斟上杯酒。
江承露出了个兴味阑珊的表情,一口把酒闷了。
“唉,我前些日子还羡慕咱继良来着。”沈耀把骰子扔在几上,人往后仰靠在沙发背上,“顶上一个管事的大哥,几个待嫁的姐姐,自己在国外打着‘师夷长技’的名号吃喝嫖赌。可不比我这自己当大哥的舒坦得多了去了。”
“去他娘的管事的大哥,他现在在南方哪旮沓鬼混都不知道,还不如你这天天逛窑子的靠谱。”江承没好气地接过话茬,又给自己满上了。
“喂喂喂说话着点调啊,我哪天不是为军部的事情着急上火,天天逛窑子的明明是我爹好吧?”沈耀反驳他两句,倒勾起了兴致,伸手拍了拍江承坐的沙发扶手道,“哎,我前些天刚去听了鸿新班柳老板的戏,嘿你别说,人红还真不是没道理,怎么着,今天叫个班子过来唱一个?”
江承拿眼角的余光瞥他一下,不甚在意地接着喝酒。
“怎么?”沈耀疑惑地看了看四周,围坐的大少爷们都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忙问,“喝了一年半载洋墨水,这是换口味了?”
“哎哟,沈大哥常年在关南,自然对津州的事不熟,”宋昭扫了眼上座的江承,解释道,“继良兄屋里有人,自然看不上外头那票野j-i野鸭。怎么样,想不到吧?”
沈耀睁大眼睛看着宋昭,叶斌杜寒等人绷着嬉笑的脸色附和着点头。
“哦?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沈耀不由得坐直了,“那可真是不巧,家父还想着过几天请咱江少去家里吃个饭,给我三妹招个乘龙快婿。不想晚到几个月的功夫,就被人截了胡?”
“可不是,”宋昭接腔,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就他下飞机刚落地那天晚上,继良兄一眼相中人家,戏还没听一折,就打定主意把人整回家了。”
沈耀惊诧地望向江承,江承深藏不露地笑笑,啜了口酒。
半年前,江承回国的接风宴。
宋昭牵头叫了几个以前混在一块的太子爷小聚,四五个人指天画地喝酒发牢s_ao,末了宋昭还要附庸风雅,非说上回饯别宴上没听戏是莫大的缺憾,这回庆祝江承回国一定得传一出听听,满足一下他这个铁杆戏迷的心愿。
众人于是又指天画地地揶揄了宋昭一番,反正图个乐子,就命人快马加鞭去戏园子传了一出。
顾声就是这么来的长福酒楼。
传的是《锁麟囊》,顾声唱青衣,出场一声缠绵悱恻,句句低徊,两颊生霞,偏眸光一转,身段妖娆,秾丽无双。生得是眉目似画一张脸,唱得是万千风情于一家。
一出折子戏半刻钟功夫,把江承那只知道舞枪弄木奉瞎胡闹的军匪子弟,生生看得酒醒。
“叫过来我看看。”江承控制着自己颤抖的喉音,说。
“下头还有一折呢。”宋昭说。
“说了叫过来我看看!”江承把酒杯往桌沿上一磕,声音陡然提了上去。
江承发起疯来谁也拦不住,就像他后来执意把那唱青衣的弄回家,宋昭劝没用,他亲爹拦也没用;这会儿他还是这场接风宴的主人公,戏多唱一折不多少一折不少,重要得是江承高兴。宋昭立马招呼了人去跟那唱戏的说,不消一会儿就把人带到了江少爷面前。
人带过来江承只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叫人去把妆卸了。
这一去可真是费了好一阵子,好几回江承叫人添茶,宋昭都以为他等不及要走,谁料江承那屁股就跟钉椅子上了似的,生生等到那唱戏的倒腾完了从里头走出来。
这是江承这辈子头一回正眼见顾声。
这时候那台上风华绝代的大青衣已经去了花团锦簇的头面,洗却面上浓重的油彩,换了身青衫长褂,修得短短的黑发上还沾着点没来得及擦干的水珠,除了一双桃花眼尚带着戏里缠绵悱恻的余韵,余下的只是一个看起来年方二十的青年。
顾声肤色白皙,下颌尖削,睫毛长而疏朗,眸色如水潋滟,被他那么平静坦然的看一眼,都让人错觉得以为要化进那眼底的水波之中,再难自拔。
顾声跟江承问了整整三遍安,江承才在旁人的发力一拍中清醒过来。
——那一刻,江承从未如此鲜明地觉得自己有必要把一个人弄上手。
江承有的是时间和j-i,ng力弄他到手,就是顾声不肯就范,也不愁他不服软。在这津州的地界上,江承想要,那就是津州想要,说一不二,理所应当。
就是九天仙子都得欣然下凡,莫说一个下九流的贱民伶人。
江承和大多数他这个阶层——事实上绝大多数人一开始都是这么想的,姓顾的苦尽甘来,在戏班子熬了这些年,有朝一日终于出了头,不论江承留他到几时,这一时的荣华富贵都足够这区区之身苟活半世了,何况若是他伺候得好,江少帅一个高兴,金银财宝良田美宅,哪一个不比洋场沉浮苦苦挣扎着强?
戏子的出路,拢共也不过那几条,下场,也不过那几个,被江少帅看上,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多的是人想高攀还愁没机会,哪有找上门来还拒绝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