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不记得敏之呢?
那么美,对他一心一意的大小姐,明明是名门富商家的千金小姐,还跟着他远赴北方战场。
天上的云彩,怎么会和地上的泥认识?
那时候,他和秦胜利——那时候没有“秦胜利”,只有秦大。他和秦大在羊城码头当苦力,脏乱的码头,却连着羊城最繁华的街道。
陆敏之和刘芳华是从小玩到大的手帕交,两人又是女学同窗,因贪恋沿路风景,她们舍弃了家里安排的洋汽车,选择坐黄包车上下学。
两个妙龄少女,她们看羊城中西结合的风光,看码头老式帆船,看新式样的蒸汽大吨位轮船。
殊不知,她们在两个年轻的码头苦力眼中,也是最美丽的风景——正如后来,敏之给他念诗,“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卞之琳成了许泰达唯一能记住的诗人。
地上的泥,能被天上的云看见,并产生交集,不过是源于一场意外。
说不清,是刘家还是陆家,生意场上惹了麻烦,对方出了下流招数,派人来绑架两位小姐。这些人把两辆黄包车逼到了码头,拿着明晃晃的长刀,码头苦力们谁也不敢替两个女学生出头。
只有两个热血莽撞的年轻苦力,每人身上都挨了十来刀,人血染红了羊城码头地面,靠着悍勇,吓退了混混。
陆家和刘家事后都十分感激他们。
两人在医院躺了足足两个月,两位大小姐时常来看望救命恩人,一来二去,他和敏之萌发了男女之情。
……
许泰达所思所想,都转换成了画面,展现在太阴镜中,被宝镜看得清楚。
她看见了年轻时的奶奶,和对牙梳进行时光回溯时看见的大家小姐,一模一样。
她看见没有皱纹的,年轻的许泰达,下巴上还有青涩的胡须渣子,衣衫褴褛,奋不顾身挡在奶奶陆敏之面前。许泰达记不清自己挨了多少刀,宝镜替他细数了一下,整整十三刀,其中有一刀差点削掉他的耳朵,还有一刀从背心划拉到腰,几寸长的大口子,皮肉外翻,看上去狰狞可怕。
人血染红了码头的地面,染红了奶奶陆敏之洁白的棉袜和蓝色的学生裙。
都要被人砍死了,他还将受到惊吓的少女紧紧护在身后,直到以不要命的打法,吓退了敌人。
不管这份爱情后面变得如何面目全无,一开始,它是纯粹而美好的。
宝镜眼睛有些湿。
最起码,她知道了,奶奶陆敏之可能没能挑选个从一而终的好丈夫,在一开始,许泰达对她并不是虚情假意。
他曾那样热切,暗恋着那个女学生,爱慕着她。
宝镜忍住心中的酸涩,又继续问道:
“敏之怎么又离开了你,你怎么,不去找她……”
敏之怎么离开了他?
许泰达眉心又皱了起来,这可真不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那时候,陆家发现了他们的爱情。一个码头苦力,陆家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却不会让陆家大小姐以身相许报答。陆家强势反对,他和敏之不得不私奔到北方。
也只有投靠军阀势力,才不会被陆家抓回。
他参了军,和敏之拜过天地成了夫妻。刘芳华儿子十岁了,敏之方有了身孕。那时候,他们早不跟着军阀了,正面临大会战,不得不转移家属。
在那前夕,敏之家的丫鬟找上了部队。
某天夜里,他听到丫鬟带来敏之娘家的口信,劝敏之返回羊城,和陆家一起出国。
敏之当时是拒绝了的,他十分高兴。
可是当结束了大会战时,其他被转移的家属陆续回来,偏偏没有敏之的人影。
他只收到了一封信……
信?
宝镜对信的内容十分好奇,隐隐觉得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线索,她全神贯注,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字。
画面却在展开信件这个动作上停留了很久,许泰达潜意识里,十分抗拒回忆信件的内容。
宝镜有些心急,正打算加深催眠的程度,闵封岳的闷哼却将她拉回了现实。
宝镜受了打搅,太阴镜不得不收回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