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后,那一大坛酒便仅剩下一半。
五鹿浑定定瞧着那丁梦璜,见其似醉非醉,似睡非睡,两臂紧搂着身上酒坛,嗯嗯啊啊两回,腰上稍一使力,便将那酒晃出些许,小半入了口,大半泼洒在头面之上,端的是随性不羁。
五鹿浑见状,心下反倒升腾起一股莫名的哀怨,就地蹲坐,一口一口喝起闷酒来。
堂下五人,皆不言语,耗了小半天,酒已是下了数十斤去。此一时,酒铺外有一声音,调门高亮,堂内男人只消听上半个字,便知那发声的定是头凶悍的母老虎。
“仲三苦!你个杀千刀的玩意儿!又死到哪儿去了?”
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齐齐结眉,定睛瞧着身畔那中年汉子。
丁梦璜无需细辨,已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抬声冲阿苦缓道:“我说,你家婆娘,又开始骂街了。”
阿苦面上既不见怯,亦不见愁,吞一口酒,抿唇应道:“随她去。反正她不敢往东家这处来寻。”
丁梦璜一哼,两掌离了酒坛,往面上狠狠一揩,笑意乍凝,颊上见泪。
“你这条好汉,竟娶了祁门关上最丑的婆娘,还要整日听她吆五喝六,使唤来差遣去。这世道,当往何处说理去?”话音方落,竟是低低抽咽起来。
阿苦见状,往边上挪了半步,探手一扶丁梦璜肩头,却似使不上力气,口唇张阖,一字一顿道:“见识过最好的,余下的那些个,无论是天下第二还是天下第四万八千七百二十三,全不过一个德性;选哪一个,不是退而求其次?”
“正是,正是!”丁梦璜且哭且笑,一掌轻拍股边,缓声接应,“便也只有你,晓得我这酿酒圣手为何日日醉死在那添了水的杂酒里!知己,知己啊!”言罢,丁梦璜将那酒坛推到一边,身子滚个半圈,五体投地而卧,一边嘬着地上凹陷处存的半口残酒,一边径自喃喃道:“只将琴作伴,唯以酒为家。隋大埋地底,苦三谪天涯。”
“死咯。”丁梦璜咂摸咂摸嘴,“瞻台鱼家十三少,乱云阁主龙十四,现连那雪山天下门的佛口佛心……也死咯!”
堂内五鹿兄弟同宋又谷一听,醉的醒了,醒的愣了,欲再同丁梦璜问上几句,却见他匍在地上,一动不动睡死过去,鼾声震天。
五鹿浑目珠浅转,抬眉瞧瞧阿苦,口唇稍开,尚未有言,便听阿苦沉声缓道:“若非前日隋乘风那档子恶事,这祁门关何至于冷清如斯?”
“前日便死了?就在这祁门关内?”宋又谷摇了摇眉,轻道。
五鹿浑闷头咽了两口苦酒,接着宋又谷话头道:“何人动的手?怎么死的?尸身何在?”
阿苦又进一舀散酒,袖口往唇角抹了抹,哼道:“脑瓜子碎了。尸首早是面目全非,既没人送往雪山派,又等不到最近的祥金卫前来接管,念着隋乘风也算条好汉,昨儿入夜我同东家给择了郊外一处僻静,草草收敛。”
“碎……碎头?”五鹿老吞口唾沫,前后瞧瞧五鹿浑同宋又谷,三人心下,皆有了计较。
五鹿浑弯着脖颈,阖目仰面,右腕微微轻颤,两腮一嘬,啪的一声,扬手便将掌内酒坛掷在一边墙上。
梦中的丁梦璜身子一抖,止了鼾,翻个身,眨眉功夫,已然把方才的断梦接续上。
酒液顺着墙壁一滴一滴往下流,也顺着堂内五个男人的下巴一点一点往下流,便如同前日五更,昭明即至之时,那缚手跪在冥昧中的隋乘风,脸上一坨一坨黏稠下漏的脑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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