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尚醴额上冷汗涔涔,伏地许久并无声息。楚帝暴喝道:“乱臣贼子,不是你还有何人!卫士,来!来!”
萧尚醴忽流泪示弱道:“父皇……”那双美目竟已通红,他低声道:“儿臣听闻,‘上行之,下效之’,‘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父皇千古仁君,在周天子失道之时救斯民于水火,为天下开太平……父皇,父皇已建大楚千秋之基业,必留青史万代之圣名,皆因各地有小人谄媚以求宠幸,媚上欺下,苛待百姓,长此以往,才父皇英名受损。儿臣……敬爱父皇,不能坐视,故而宁可冒犯父皇,也要进谏——”
铠甲铿锵,左右两排执金吾执兵上殿,见萧尚醴悲泣,这些粗豪之人竟猛一下束手无策,瞠目结舌,当啷三四声,不止一人手中铜器坠地,不忍上前对他威喝一个字。萧尚醴满面泪水,自阶下爬起,跪立膝行上前,抱住楚帝双足,再三叩首,哽咽道:“求父皇罢建宫殿,以免予小人可趁之机。儿臣愿以死谏,若父皇不许,请赐儿臣一死。”
楚帝分明知晓他是挟大义忠孝以迫天子,却陷入恍惚。那张脸,珠泪凝睫,绫带滑落,露出其下遮掩的红痕——艳若海棠啼血——朱唇已失血色,光洁额头上那片血花颤动,他仿佛看见月前静城王满面鲜血,他仿佛看见更久以前——元月宴上,静城王还不是一个他忌惮的皇子,而是他今生唯一疼惜过的子嗣,那个宁愿为他挡刺杀,奄奄一息的幼子——他当时勃然震怒,几乎要屠尽与宴之人,如今,却为何对自己的骨血这样无情?
太子,齐阳王,英川王,那些孩童在年幼时都曾坐在他膝上。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尚犹可”——那么四摘呢?他膝下已不知不觉空虚,若再杀静城王,他固守三十年,为之连杀三子的皇位,难道要传给寿山王一般的平庸之材?
他冷冷看向静城王,那张脸便是情孽!他在萧尚醴面容中见到这一世五十年,他寻觅不休的相似容颜。周天子鹿苑之中惊鸿一瞥,她在湖畔桃花树下,不听宫女哀求,执意提起裙摆去拾那飘在湖中,上书“永懿”的纸鸢。那一眼足使他魂牵梦萦,夜夜筹谋,杀尽周室血脉夺她为妃。虽得到后不再有昔日惊心动魄之感,但她毕竟是他今生痴迷过的女人。
楚帝如同立时衰老十岁,对萧尚醴发顶,哑声道:“……以性命进谏,你便没什么好怕的?”
大事已成。萧尚醴心头巨石落地,眼中一涩,这才真落下泪来。作戏时不介意宛转泣告,这时却抿唇不肯哭出声,跪在他身前静了一时,才道:“儿臣只怕万民在大楚治下,日复一日置身水火之中……民生已如倒悬,我却救不得……”
第38章
“罢了,罢了。” 楚帝道:“什么死谏,童言无忌,寡人不同你计较。今日之事,静城王功过相抵。寿山王勾结罪官,私相授受,回府思过。”厌烦转过身去,拖着步子拾级而上,回到珠帘后。
萧尚醴闭眼,双目中滚落一滴泪,不知是喜还是怅。寿山王跪在阶下,摇摇欲坠,已再难撑病体,当众倒地昏过去。
一座楼阁建在王府高处石山的景致上,庭外疾风骤雨,满架蔷薇细枝无力,正对一扇窗。午后天阴,萧尚醴静坐窗边,在王府内也不束那绫带,只穿常服,不戴冠,头发松散一半,随意披拂两肩。自朝会陈情后,寿山王闭门思过不出,他也告病不出。这般双眉含愁,对花不语,额上红痕竟比雨打蔷薇娇艳。
他伸手轻触辜浣的手,道:“已到六月,阿嫂还暖炉不离手,太医这般无用!不如召那殷无效看诊?”
辜浣笑道:“哪里就有什么呢,这几天雨气湿冷,过去就好。”她还想说些话宽慰,却微微一怔,没有再说。
萧尚醴原想问她乐逾——自前度撞伤额头,乐逾探望赠药之后再不曾与他相逢梦魂中。他体内雌蛊不安,夜深人静时总听闻一个离奇哭声呼唤“娘亲”,这定然与乐逾有关。
但他不能问辜浣,辜浣知他与乐逾更夜园一役后在那密室里发生什么,却以为他药发时神志不清事后被瞒了过去,绝不能引她惊惕。
既然乐逾不愿留,他就唯有出其不意强留他下来。皇位排在乐逾之前,如今皇位已十拿九稳,留人他也早有谋划,切不可在此时功亏一篑。
萧尚醴道:“阿嫂为我出了两策。一为‘明志’——”辜浣微吁,便是当初联合高锷,引一干诤臣上书进谏,使静城王可以挺身而出剖心明志。否则他虽是昭怀太子胞弟,上有其他兄长,为何要争位?为何皇位又非他不可?必要使群臣明白,因他是为天下生民安身立命而争。其中几成真几成假已难分清了。
萧尚醴再道:“二为‘纵火’。”楚帝一怒,必定将他贬去眼下最水深火热之处,他便刚好引那一把大火滚滚浓烟烧回大楚都城内朝堂上。辜浣叹一声,萧尚醴道:“然而我并没有按阿嫂教的做法,而是按我自己的做法去做。如今都如阿嫂谋划一般奏效了。”
他这月余以来行事,如火中取粟,几次三番剑走偏锋,都不是辜浣教的,她素来点到为止。辜浣轻声道:“或者如我教你那般,才是行不通的。这几日我梦到从前许多事,我能思量的陛下早已思量到了。若是你没有自作主张铤而走险地搏过来,只怕今日已步尚酏的后尘。”
她忽而释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