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他还有记日子的习惯——每一次天亮,他都会在床沿上刻一道深深的刻痕。后来他被幽禁在这荒芜的宫殿里,就渐渐地麻木了,也懒得在费心去记究竟过了多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日子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他能活很久很久、久到他自己都觉得腻味,但过去他好像每一天都过得提心吊胆,生怕什么夺走那本就不多的时间。
他不是没想过走,但他根本想不到离了这里又能去哪里——城中到处是诡异的傀儡人,它们是那魔物的眼睛,替他监视着城中发生的大小事务;再远点,出了城,就是那一望无际的辽阔雪原。没有青云,也没有刀刃,他拿什么去面对那群虎视眈眈要他命的人?
叶惟远从自己住的地方往外望去。黑黢黢的天,别说月亮了,连星星都没有,没什么好看的。
过去,每到月亮最圆的那几天,司徒就喜欢找他去喝酒。撩人的熏风,醇美的酒和一片融融的月,哪怕是他这种不解风情之人都禁不住要沉溺进去。
这是唯一让他忘却一切的法子,哪怕短暂得只有片刻。
许久后,他从假寐中惊醒。即使睡着了,他对周围的变化也还是敏感得很。
原来是面前的那盏灯里最后一丁点油燃尽了,他没想再点上,就在黑暗里静静地睁着眼睛,像个飘荡的鬼。灯火初熄,许多东西就再也醒不过来,跟得了不治的病一样。
快到那个时候,他披上外衣出了门。
长长的甬道百转千折,他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房间,房间的尽头又是什么东西。
重新来到灯火通明的地方,他有些难受地偏过头。宫殿的一隅,烧着长明不熄的灯海,里面应该是尚未提炼过的鲸脂,散发着催人作呕的浓烈油腥气。
“你今天来得很早。”
正殿的中央是那孩提模样的木头人,也是这片魔域的主人。
它站在椅子上,面前摆着副棋盘,像是因为跟自己对弈而陷入了谜题。
叶惟远来得多了自然就已经习惯。他坐到木人的对面,随意拿起一枚棋子移动了一步,将几方对峙的僵局打破。
木头人用它沉沉的眼珠瞅他,像是要从里面看出个子丑寅卯似的。
“有事吗?”
它举起另一枚棋子,动了一小步。
“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这东西说是棋盘,不如说是一副地图,上头细细划分了门派和国家,而他们拿在手里厮杀的是一个个木头小人儿。
再仔细点看会发现这木人栩栩如生,衣着打扮都不一样,心头还刻着生辰八字。
“南奚会亡国。”
叶惟远又拿起一枚做成将军模样的棋子摆到了皇帝面前,露出个有点讽刺的笑容。
“你看。”
他们不过是动了两三步,局势就全都变了:先前的平衡已被彻底打破,其余的木人自发地移动起来,将孤零零的南奚皇帝围绕在中央。内有将军叛乱,外有强敌环饲,南奚四面楚歌,可怜的皇帝很快被其余的木头人打倒。但这还不算完,打倒了皇帝,其余的木人像是得不到餍足的凶兽,开始把目光放到了身边的同伴身上。
“人心就是这样,永远不满足于得到的,只要有人起头,剩下的就会淹没在洪流里。”
“不好吗?”叶惟远轻声说,“乱世出魔星,你不就等着这么个良机?还是说你就满足于在这魔域当个不出世的无名小卒?”
“闭嘴。”
木头人语气不善。
“戳你痛处了?”
叶惟远嗤笑。
他是唯一一个会来陪这木头人下棋的人。一开始他还会犹豫,后来他就下得很随意了,反正无论怎么下,最后都逃不过满桌碎木残渣。
也不知道这木人究竟有什么玄机,碎后竟然有淡红色的液体汩汩流出,染得人手心之间大片洗不掉的殷红,跟碾碎了大山里的杜鹃花似的,怎么都洗不掉。
比方说现下,已经不需要他们再多做什么,那群木人就打了起来。
它们越打越起劲,杀红了眼,连敌我都不分,只管把身边的木人都打得稀烂。
叶惟远抬眼去看那始作俑者,居然在那一贯阴沉无波的眼珠里看到了狂热和兴奋。
“你的药来了。”
木头人用它枯瘦的指尖指了指叶惟远的身后。
“一滴都不要剩。”
原来是红衣傀儡端着个盘子进来了,盘子里有个成年男子头颅那般大的海碗,里边盛着满满当当的猩红药汁,就如刚放出来的心头热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