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豫朗声道:“先王长女叛乱,将重镇沈城拱手陈国以期□□,你等为王平叛,终至沈城鸣台。诛杀残余叛兵,斩首记功授爵,五人一屯长,十人一校,五十人赐赎锱金。无人可以赦,若有脱逃,孤自有追责。”
虽然不义,但清杀区区五百残兵竟有这样的厚赏,禁军中有人犹豫着没动,也有人愣了一愣,随即便挥起了刀剑。那些残兵也是一愣,只好举刀相向。
裴瑟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是横飞的血肉骨节,喷溅的血液气沫,断裂的手臂头颅,是士兵不平的吼叫和垂死的呜咽。这不是他们经历过的战争,不是为了荣光、家国、名誉而经历过的每一场战斗,这甚至不是一场光明的搏斗,只是一场与上位者和时代洪流螳臂当车注定输得精光的豪赌,这是炼狱。
她看不见的队伍中响起了哀歌一般的战歌,“孟冬雪霜,举兵攻王,圣王失义,隆寒难当。声传海内兮威远邦,天下安宁兮寿考长……”
她的膝弯还被侍卫踩着,被她死命挣脱开了,连滚带爬摸到阶下拾起了那柄长剑要向厮杀的人群中冲去,没走几步便被人勒住脖子拖回了阶上,那人宽袍广袖,却力气不小,她悚然意识到,那是已经长大成人的幼弟长豫。
长豫抓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呢喃:“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太傅教我们的。可姐姐是不是想错了,以为你才是那一个‘将’?姐姐,来世若有得选,你可得把眼睛放亮些,别再做女人了……做蝼蚁么,会爬,会挖洞,也乐得其所,可就是这点不好:轻易就会被人踩死。”
她哑着嗓子挣扎出声,“人……人也会。”
长豫虽然用了狠劲,但脸上仍是气定神闲的,回到阶上仍未松手,把她控在胸前,在她耳边轻声说着:“姐姐,还管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我的心结不是太傅,我的心结是你,问题在你,症结是你。你在一天,我就不能施展;你在一天,我永远都是主少国疑。你那一腔子仁心,是我要这天下的祸根……你,你是祸根。”
她被勒得透不过气,用力抓着长豫的手臂,长豫看她用力得骨节发白,便像是有十分怜惜似的松了一点,让她喘了一口气,接着道:“王姐,你明白不明白?你很好,那仁心也很好,还是先王后嫡出,血统最是高贵。你会领军打仗,会纵横捭阖,若是运气好,这天下都会是你的,你拥有做君王的一切条件……王姐,除了这一条:你不是男人。这是你的命。”
他松开了手,裴瑟这回没再挣扎,静静在廊下逆光而立,光线太暗,暗到那时而浅色时而深色的瞳仁透出难言的幽深,又出现了幼时他时常遐想的那种神明般的洞悉神色。
这个长姐的形容是他自小艳羡的——虽然知道男女有别,虽然母亲讳莫如深,但宫中人都暗中说自己同她像,相像的相貌,相像的举止,混着齐楚两国王室最好的血脉,在她脸上却是羡慕不来的天生威仪和从容。碎发覆住了年轻的眉眼,一贯沉静而灿烂,穷途末路时也不带丝毫冷峻,仍是这样好看得让人眼红,他很奇怪为什么旁人都不觉得。
作者有话要说:
本直男癌斗士蠢蠢欲动 准备批判长豫了!
第95章 第三十三章(四)
长豫带着思乡和思念在陈国长大,看着和自己一样的陈侯成年登位,看着那从王孙一跃成为新秀王侯的少年友人纵横捭阖,他那时才觉出滋味来。裴瑟“好看”的举止神情,原来不仅仅是好看,而是一种帝王生来如此的自觉。这发现令他心悸,少年时他在陈侯身边一遍一遍反驳自己:那是宗室长女必须的表情,那是掌政者必有的特质,那是军谋中必不可少的决断……然而事实远非如此,甚至连他所见过的人中最杰出的陈侯都未如他的长姐一样沉静。
只有一点让他心安,那就是裴瑟对自己的自觉与野心一无所知——至少看起来如此,那么一切都为时未晚。
长豫知道自己一样出色,一样雄略,甚至比起她来更加勇敢而有野心,因此肃清异己并非出于妒忌,仅仅是防患于未然,仅仅是明知山中有虎则乱就决不放虎归山。他敬爱这个长姐,但王室的人伦情感淡薄如此,没有什么不舍。虽然有一点惋惜——但也仅此而已。
他移开目光,挥手召过戴望要接过剑来。戴望向前走了一步,却没有递上剑,而是捧剑长身跪下,也是磕了三个头,抬起头时也是冷汗涔涔,望着他的眼底黑白分明,一片温静。
长豫被看得有一瞬的出神,几乎能察觉到汗毛倒竖,不得不承认那种流淌在骨血中遥远神秘的相似。
他点了点头,“那就顺你的意,王兄自己来。”
精铜剑身挟带着冬日的冰寒穿过胸腔,带走了一些内里的温度。她昏然抬头看着戴望近在咫尺的脸,戴望也低头看她。这青年王子与她同年,面孔棱角分明,眼里却温和镇定,时而诙谐,不爱书本,爱刀枪战马,有几分像她的父亲。
长豫站在案前,这里看不见她的脸,但知道她并没有太多惊讶。
事实的确如此,戴望定定看着她死灰吹不起的眼神,手里攥紧了剑柄,一时没有抽出来。她手扶在胸前的剑刃上,克制不住渐渐浮乱的吐息,唇角不停地溢出细细的血沫,漫过白净下颌和脖颈,弄脏了早就血污交错的深衣襟口,这才失掉了从容,猛然呛咳起来,越是咳就越是疼,额角的冷汗沿着鬓角流